“娘亲说了,这片小龙舌要浇水,喝饱饱才能长高高。”

小孩儿拿着小水壶一屁股箕踞地上,一大片水哗啦啦地浇在灰墙阴翳处靠着角落栽种的龙舌兰上。

此处是魏府的后院,从前一直空着显冷落,老太君念旧不忘本,想起发迹以前家中兄弟都是务农为生的,就把这处不显眼的地盘了下来种蔬菜,并养一些鲜花。老太太腿脚不便,这块菜畦和花园一向是她身边的迭罗在照料。

阿宣来了府上人缘很不错,他自己安安静静的从不去内院吵闹,小小的胖墩墩的身体蕴含着颇大的能力,还能干力气活儿,又会说些童言童语讨人爱。鉴于魏府上这时已阿宣这么大小的娃娃,倒着实令人稀奇,心生喜欢。

他混熟了几个漂亮的姊姊,主动帮她们干活,因为娘亲说,等攒到了钱上了书塾,他就不能和她们一道玩耍了,那么在上书塾以前,他就尽量地释放天性敞开了玩儿。

浇完了花,阿宣忽听到远处洞门后头传来由远及近的说话的声音,像是谁回来了,昨晚听娘亲说过,但没明白,他屏住了呼吸,把身体藏在一丛矮金丝桃小灌木后头,一动不动地蹲着等。

魏赦病恹恹的,脚步虚浮缓慢,过了拱门,挑起倒垂的几支依依绿蔓,食指修长而干净,白洁如玉。

金珠随侍于后,低低说道:“公子该走正门的,老爷命大房的人带着人在正门等候。”

魏赦还是魏家的长房公子,走后门于礼不合。

魏赦脸色微白,咳了一声,目光落在这片碧绿的菜地上,定了一定。

他当年离去时魏府还不是这么副模样,看来他不在的这几年,果然人是物非变化极大。不过这却不像是他那个姨母的作风,惯爱奢华浪费的孟氏,砸破了她的脑袋她也想不到利用这块地种些茄子豆角,如今这高高低低的木架上爬满了新生的萝叶,向阳而生的葵有着蓬勃待发的朝气,菜畦边上,有一条萦纡百折的清澈小溪,溪边挨着光滑的水井栏与簇簇绿灌木扎着齐整的四排篱笆。

再往篱笆后,则是黛灰的高逾柳木的古墙,砌了多年,比他的年纪还大的。

魏赦的眼光滞住了片刻,他微笑道:“远道归家一身风尘,待我稍事梳洗,再去拜见祖母,你们去吧,临江仙的路,我还认得。”

金珠听如此说,也便应了这话,只说老太君对公子颇是想念,大房那边的事也只字不提了。

金珠领着人去后,魏赦的步子停了少顷。周遭已无人,只剩下风拂花弄柳、吹皱一池春水的瑟瑟之音,魏赦突然转过身,朝那片溪水涉了过去。

阿宣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抓住了手里的等身高的绿杆水壶,连呼吸都不敢,可是透出浓密的枝叶,还是能看到,金丝桃前头那一袭如水般微曳的裳服下摆愈来愈近,阿宣吓得忙往后躲。

“啪嗒”一声,水壶倒了,水洒了一地,阿宣也惊魂未定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魏赦一步掠过了水岸,停在了他的跟前。

果然有个人藏在这儿。

起初魏赦以为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姨母又做了什么法,不过看到是个豆苗大小的奶娃娃,还是让他微微惊讶。

这才几年哪,除了他那个生不出儿子的渣爹,难道是他二叔又振雄风一举得男了?他竟不知。

魏赦比划地看了一眼这小奶娃,啧啧,看起来不超过五岁。

阿宣吓得简直要魂不附体,小脑袋揪着,逆着光打量着魏赦,但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面前之人身材颀长,比他身后那朝天攀援的牵牛花长得还要高,阿宣呆呆地碰了一下手边的水壶,那水全泼在他身上,倒像尿了一样,很是尴尬。

魏赦睨着他:“你是谁?”

阿宣把水壶抱了起来,可怜唧唧地嘟着肥嫩的小嘴巴,“我是阿宣……”

“阿宣。”

对面的男人重复了一遍,语调轻微。小孩子总是最敏感的,他能感觉到,对面的男人这语气当中似乎没有恶意,他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之人。

但他却没留意,他抱着的水壶还在不断地喷着水,并且把他的胸前布衣褂子和桃色的杏花纹小比甲全打湿了,魏赦的嘴唇扬了扬,突然弯下腰去,一只手臂伸到他的脑袋后,揪住了小娃的后领子,像捉一只出笼小鸡把他整个人提在了手里。

阿宣犟动了几下,没拼得过男人力气,四脚无用的像只小乌龟被人拎了起来。

“你……你放开我……”

魏赦的嘴唇翘得更明显了,“乖,带你回屋换身裳。”

带人回屋就回屋!为什么要捉他!好痛!

阿宣眼泪汪汪,外院的人大多都认识他呀,他都和小姐姐们混得很熟了呀!阿宣肉乎乎的手羞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幸好此地距离临江仙不远,魏赦没走几步路就转了回去,到垂花拱门外立定了片刻,里头女婢婆子涌了出来,争相跪安,将大公子往里引,魏赦道了一声不必,将小孩放了下来,只是却没松掌,“眉双还在么?”

眉双是从前伺候大公子的女婢,人是还在的,立刻自己从人堆里头走了出来,魏赦只点了她一人随侍,其余众婢各自散去。

眉双瞧见他手里拎着的一人,乌溜溜的圆眼珠写满了不甘和生气,头也不回,半点也不肯瞧魏赦,不禁惊奇,只是转念间便想到了这小娃娃是谁,立马说道:“大公子,这是新来的厨娘竺氏的儿子,公子怎么将他领到内院来了?”

魏赦颇为诧异:“是么?我以为,这是我弟弟。”

眉双瞧了一眼那小孩儿眉眼,与公子生得倒真是很像,不禁掩唇微笑。

魏赦道:“他身上湿透了,拿两片衣裳先给他换下来。”

“是。”

眉双让人将小孩儿领了下去,躬身请魏赦入内。魏赦便不再客气。

前几年大公子一年还能回来一两次,这两年是一次也没有了,临江仙院的奴仆已换了几批,有不少甚至认不得魏大公子的面貌,只知道是一个极其俊逸美貌的男子,却不想这一见之下,都纷纷看呆了去。

魏赦停在一簇生得正艳丽的海棠枝下,定身,问眉双:“我身边换了新的人,是大太太挑的,还是祖母挑的?”

眉双屏气道:“都是老太君挑的,老太君不让大太太再过手公子的事儿。老太君跟前的金珠姨为公子选了两名近身女婢,一名扫尘女,一名浣衣女,另置了两名新来的厨娘。”说到这儿,眉双又接了下去,“公子领回来的那小孩儿,就是这其中一名厨娘的儿子。”

魏赦微笑:“老太君办事牢靠,别给我挑的都是一批裂枣歪瓜、有夫之妇吧,防着我,还防得这么狠呢。”

魏赦自小时,便爱与姑娘调笑,老太太房里的小丫头都不少遭了他毒手的。

眉双面露讪讪之色,这话倒不太好接了。

魏赦又笑:“只可惜今非昔比了。”

说罢他又清咳了两声,疲态尽显。

如今大公子回来,眉双也瞧着他确比两年前清减消瘦了许多,从前的裳服穿在身上也约莫大了,大袖飘飘,袖里头犹若无物,俊容微白,眉漆似墨,一双眼眸隽长而深幽,沉郁如春江月夜的暗涌潮水,却又隐隐透着些许病弱和惨淡。大公子他,和从前似乎很不一样了。

看来也许是真的改过自新了。当年大公子被老爷用木杖逐出门庭的光景还一如昨日,眉双心中幽幽一叹。

不一会,素鸾将更换新衣的小孩儿领了回来,小阿宣换的是一身魏赦六七岁是穿过的衣裳,再往小也没了,阿宣穿着每走一步都要踩着衣摆,磕磕绊绊地朝魏赦走了过来。

素鸾已教了规矩,她母亲是临江仙的人,那么见了大公子便要唤人。

阿宣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哪知却没有人搭理他。

他忍不住又嘟囔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背部突然又是一紧,阿宣“哎哟”一声,整个人犹如小鸡崽子似的教魏赦拎了起来。

魏大公子从前养鸟时就好用这个姿态提着鸟笼到处逡游,没想到今日着了道儿的是个小儿。眉双劝也劝不住,魏赦竟一径儿揪着人穿过了抄手游廊往里去了。

“哎哟……”

小阿宣恨死了,双臂不住地刨着空气,又听了素鸾的恐吓不敢沾染魏赦半片衣角。为什么这个叔叔长得和神仙似的,却尽干些不那么神仙的事呢?

“阿宣!”

终于听到了儿子的呼声,竺兰吃了一惊。她每日早间离去时都要交代阿宣就好好呆在窝棚里不许乱跑,这份工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轻易丢不得,阿宣又听话,因此竺兰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被人用这种姿态给捉进内院来的。

她忙扔了手中的菜刀,从罩房前头的小厨房里追了出来,正看见一道修长的背影,阿宣就教他抓在手里,竺兰急不得,忙追上了去。

“公子,求你将我儿子放下来!”

虽未谋面,但魏大公子今日归家的消息早就众人皆知,竺兰看身形也不会猜不出。

魏赦脚步一停。

这时,手里的奶娃娃发出了惊喜的大呼:“娘亲!娘亲救阿宣!”

魏赦松开了五指,小孩儿落了地,急急忙忙地朝他的娘亲奔了过去。竺兰般蹲下身伸出双臂,将儿子紧紧纳在怀中,嘴唇亲吻他的毛脑袋,抚着他的背安慰,总算阿宣缓了过来,竺兰对面前魏赦的背影感激地道:“多谢公子。”

她虽然不喜魏大公子的做派,更不知阿宣今日是怎么得罪了他,但寄人篱下,她不会不识抬举。

魏赦的大袖垂覆而下,再度将手隐藏其内。他慢慢地转过了身。

回廊尽处,几盏绢纱香兰槿木风灯不住地晃,底下湘妃色璎珞串子缀着点点银珠。

漆红的绮柱,曳尾的铃,面前立着一个风神如画的男人。

轮廓柔和,面貌异美,肤色白皙。熟悉至极。这种熟悉简直要刻入骨子里了。

竺兰蓦然如被雷电劈中,魂魄都仿佛于瞬间被击出了体外。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