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结束后,北元渐渐步入正轨,而千清也彻底进入了焦头烂额的阶段。

首先是政务上的交接,而后是战争胜利以后的后续处理,如今还要加上朝野的事。

朝野已经住进王宫了。

不过他虽然已经住了进来,但他的身份却还没来得及在一个合适的情况下揭示,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住了进来,就算是在规矩几乎等同于没有的北元,也仍旧是一件非常惊世骇俗的事情。

千清需要尽快解决朝野身份的问题。

与此同时,连骑营的事情也迫在眉睫了。

连骑营并不是一个正统的兵营,原本是用来暂留一些所谓“刺头兵”和“烂兵”的地方,京城里未曾设立连骑营的休息点,凯旋时因为抵达京城仓促,暂时先安排在了沈斐越麾下,但如今朝廷进入正轨,而连骑营在这次战争中又有功绩——由王后亲征御敌,以少胜多,占下展西边境最关键的那座城池,为北元大军开?了路。

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连骑营在京城没有独立休息点是说不过去的。

不过,设立休息点这件事单独拎出来到并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但现下情况特殊,许多政务与战后军功论赏等事宜一并堆积在了一起……千清毕竟也是人,精力有限,总得分?个轻重缓急,先处理更重要的事,而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便暂时抛诸脑后。

而连骑营就属于不那么重要的事。

“陛下,这?是整理出来的所有立下军功的名单。”

季英递过去一本册子?。

千清眼也不抬,坐在案几前,唰唰翻过奏折,“放着吧。”

季英扫了一眼被奏折和册子?堆满了的桌子?,静了静,艰难地寻找了一处地方,把小册子?放了上去。

而这?时,千清正好阅完手头这本奏折,熟练地扔到边上,从小山般高的奏折堆里又抽出一本,边看边说,“季丞相,那些通篇下来全是废话的奏折能别放进来吗?而且以前好歹一通废话吹的是我,现在怎么还混进来一些吹小王后的,怎么?是想让小王后替沈大将军?”

“……”

季英委婉提醒:“沈将军十六上战场,迄今已有好些年,不仅打仗经验丰富,且在天城颇有威望,小王后此战虽以少胜多,但……”但怎么可能比得上沈大将军呢?

千清拿奏折的手一松,奏折就滑落到案几上,啪一声闷响在殿内响起来,突兀地打断了季英后面的话。

千清抬起头来,看向季英。

季英:“……”

殿内有一刹那的寂静。

而后,季英镇定自若道:“但小王后顶替沈大将军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开?玩笑呢,季丞相,小王后身子?不好,怎么可能真让她上战场去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千清低下头,继续看奏折,不等季英心底的那口气松出去,接着道:“我不会让小王后去替别人的位置,她已经足够好了。”

季英神色一怔,看向千清。

然而他只是垂着眼,视线放在面前的奏折上,修长的指节夹着一只白玉狼毫,一目十行地掠过纸上。

他的嗓音有些低,语气里夹杂了一丝微妙的认真。

“季英,她不做,不代表她做不到,别轻看她。”

狼毫沾了墨,在纸上行云流水而过,字迹疏朗隽扬。

殿内只剩下笔在纸上的沙沙声。

外面的光映照进来,穿过窗户打在千清的身上,他一半在光下,一半隐在阴影之下,神色平静得几乎不见情绪。

“她若是想,纵使是这天下,假以时日,也可以是她的池中物。”

千清写完最后一个字,停下笔,掀起眼皮,看向他,“下一次,别再让我听见这?种话。”

良久,季英才道:“是。”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王后自展西嫁过来以后,从未被苛待过,下至奴才,上到陛下,无一不是宠着她的,就连朝廷上那些迂腐的文官,也愿意慷慨激昂地为王后写上一篇称赞的文章。

但若是深究起来,其实这?并不是一种出自真心的偏袒。

至少那些文官不是。

他们不赞陛下,不赞将军,而称赞仅仅只带了连骑营三百多人的王后,大约他们的想法和他也是一样的。

因为潜意识地笃定了——王后是不可能因为军功论赏的。

王后是不可能有任何实权的。

或者说,在这些人眼里,王后只是一个联姻公主,即便亲征御敌又如何呢,不过小打小闹罢了,毕竟文官们不必亲自面对战场,三百多人的连骑营是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季英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微臣……”

他一顿,换了措辞,“……我会吩咐下去,让他们别再写这?种文章。”

千清阅奏折的动作停了一下,说:“挺识时务啊,季丞相。”

他的语气轻松起来,又变成了那个厚颜无耻又忒不正经的陛下。

季英笑了一下,“跟了陛下这?么久,也学到了一点东西。”

“嘶,我怎么感觉你在讽刺我呢?”

季英连连摆手:“哪有的事。”

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一本奏折呈上,“陛下可还记得战前,宫殿失火一事?”

“我还没老呢。”

千清接过奏折,直接翻开浏览,随着奏折内容的阅读,他眉心渐渐皱起,“他们有行动了?”

“就在最近了,”季英说,“现在是北元最忙的时候,京城鱼龙混杂,再加上有宫里的人做内应,此时动手是最好的时机。”

千清抬手用力按了按眉梢,“真是会挑时候。”

“陛下,为防万一,王后身边的奴才是否要……”

不等季英说完,千清揉了把脸,手松开后才道:“用不着,你被抓了小王后都不会被抓,何况现在她走哪儿都有个‘侍卫’跟着,刺客真敢来……”

千清缓缓抬眸,说:“希望能活下来一个,不然没法审了。”

“……”

季英想起了那个成天跟在王后身边的‘侍卫’是展西曾可令十五座城的朝将军,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干巴巴道:“那要安排人保护刺客吗?”

千清:“……?”

北元京城的冬日没有边境冷,风雪也不如边境那般大。

御花园内的花草照料得很好,近日都没有雪,似乎是春季要来了的缘故,池塘里的鱼也变得活泼了些。

亭子边上,趴着两个人,远远望去,只看到一个高些,一个矮一截。

两人都披着雪色狐裘,靠在亭子?栏杆处,挤在一团,齐齐探着头,望向面前的池塘。

两个毛茸茸的脑袋靠得很近。

片刻后,有人出声。

“它?怎么不动了?”

另一个迟疑着说:“可能累了。”

两人垂头端详。

过了会儿,又有人开口道:“它?是不是死了?”

另一个犹豫着说:“没那么容易死吧。”

矮的那个忽然侧过头,看向高?的那个,“哥,它?们很金贵。”

“……有多金贵?”

那人想了想,说:“大约有四十把你的佩剑那么金贵。”

高?的那个沉默了一下,忽然起身,冷酷无情地撇开?关系,“是你拖着我过来的。”

矮的那位看了他一眼,侧身,冲不远处的奴才招了招手。

很快,奴才走过来询问:“王后有何吩咐?”

白泽鹿说:“方才我和他一道过来喂鱼,你可看清了?”

奴才点点头:“奴婢瞧得一清二?楚。”

白泽鹿又说:“当真?”

奴才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王后为何会这?样问。

就在她茫然困惑的时候,余光不经意一扫,就看见了池塘里飘着一尾翻着肚皮的鱼。

御花园的一花一草,皆是金贵物,更别说池塘里的鱼了。

电光火石之间,那奴才前所未有地福至心灵,一瞬间特别通透,悟得不能再悟了。

奴才说:“啊……那个,奴婢刚刚好像眼花了,也没有看得特别清楚。”

白泽鹿点点头,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刚刚是谁喂的鱼?”

奴才不解地看着王后,犹豫着道:“奴婢好像记得……吧?”

白泽鹿善解人意地看向一旁的朝野。

奴才瞬间了然,斩钉截铁道:“记得,奴婢一看过来,就见这?位大人在喂鱼,”

朝野:“……”

白泽鹿含笑道:“去找云起领赏吧。”

奴才顿时喜笑颜开?,却还是矜持道:“奴婢不过实话实说罢了……王后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事了,下去吧。”

直到奴才走远,白泽鹿才转过身,面露微笑:“兄长。”

“……”

朝野张了张嘴,看了一眼池塘上那尾翻着肚皮的“四十把佩剑”,又看了一眼白泽鹿,半晌,才道:“你知道我刚才只扔了几粒对吧?”

“是吗?”

白泽鹿问。

“……”

朝野又说:“你知道自己刚才扔了一把下去对吧?”

白泽鹿笑起来,问:“你有证据吗?”

“……”

宫殿内。

千清忙完手里的事以后,在座上停留了片刻,直到一侧的宫人走上前来为他换茶。

宫人注意到他的神色,询问道:“陛下可是累了?”

千清没答,捏了捏鼻梁,站起身。

守在殿内的属下见状走了过来,低身行礼。

“说吧,”千清语气疲惫且麻木,“又闯什么祸了?”

千清到御花园的时候,小王后已经有了一条完美的证据链,人证物证俱在,充分?指向杀鱼凶手——朝野。

朝野百口莫辩,干脆闭了嘴,彻底放弃洗清冤屈。

而一旁的小王后看上去十分?无辜。

众奴才皆以指指点点的目光望向朝野,意思非常明显。

御花园内此刻一片安静。

千清望着被捞起来的那尾鱼,沉默许久。

他实在很难想象,御花园最经糟践养了几年都没死的鱼,到底是怎么在这对兄妹手中原地去世的。

半晌,他收回视线,抬眼看向自己的小王后和朝野。

“嗯,是我。”

朝野闷声道:“我会赔,请放心。”

“……”

千清欲言又止了一下。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因为大家对于这一点心里都非常有数,以朝野现在的情况,要赔那条鱼,差不多和让江辞现在当大将军的可能性一样。

“鱼的事先放到一边,最近……”

千清话音一顿,抬头看向众奴才,“都下去吧,用不上你们。”

须臾,所有奴才都退了出去。

白泽鹿敛去方才情绪,问:“是那些人有动作了吗?”

千清看向她,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嗯,我把宫门处的兵都调离了,最近宫里很危险,你……”

“你想让我去外面避一避?”

白泽鹿轻声打断了他。

“不是,”千清垂眸,拢起她身前的狐裘,“小泽鹿,我说过,我不会抛下你,无论发生什么。”

“所以,小心一些。”

朝野不太想看自己妹妹和别人如此亲近的姿态,总会让他有种白菜被拱的感觉,然而四周已经没其他人了,他只好盯着那尾翻着肚皮的鱼,问:“让刺客小心一些?”

“……”

帝后相拥彼此关怀的旖旎烟消云散。

“还是赔吧。”

千清说:“这?条鱼必须赔。”

朝野安静须臾,道:“当我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