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战场收拾一下,”千清侧过头?,看?向后面?的众人,吩咐道?:“弄干净点,连骑营的是第一次上战场,你们多照顾着点儿,去搭个棚子,先救伤兵,让大夫——我说你们能不能快点啊?”

千清往后探出半个身子,指着后头?骑马的大夫,“骑着马还这么慢?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赶紧的?要是有一个伤兵是因为医治不及时嗝屁的,我拿你们是问!”

御医非常冤,这还真?不是他们故意拖在后面?,而是这片地虽宽敞,前头?却是一窝蜂的人堵着,御医们又没那?个身手能一跃跨过这层层阻碍到前线去,只得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

不过虽然?很冤,但陛下这一通骂下来,前面?堵着的人迅速地让出了一条道?来,御医们也得以走到前面?来。

众人各司其职,清理战场,医治伤患,搭建棚子……大家都忙碌了起来。

这种有条不紊的状态,蕴含着一丝习以为常的平静。

显得方才那?可怕的战争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连骑营的新兵们在这样的氛围里缓和下了紧绷的神经。

“怎么样?”

周围的人都散开,千清牵着小王后的手往一处搭好的棚边走去,还不等?他伸手,就有人极其识时务地送了一张椅子过来。

千清接过来,放到小王后边上,而后反应过来一般,盯着送椅子的人,“我的呢?没看?到这儿两个人?你是没眼睛还是没脑子?”

“……”

被骂的那?位只好又转头?去找椅子了。

千清回?过身,脸上的没好气火速退去,软和下来,扶着小王后坐下来。

白泽鹿顺从地坐下,说:“夫君别动?怒。”

“我没生?气……哦,不是,我刚才凶他,不是因为他就搬了一张椅子过来,这群混球没规矩惯了,平日里不找茬骂几句,得上天了。”

“……”

白泽鹿忽地轻声笑了一下,眉眼微微弯着。

她身后的景象一瞬间?失了颜色,其他声音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千清呆了一下,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战况还算好,”似乎刚才的那?点笑意只是幻觉,白泽鹿很快便正色道?:“连骑营死伤约莫在三十人左右,敌军死伤大约是一百八到两百之间?,敌军已经往西南方向撤退……”

千清回?过神,打断了她,“小王后,我不是问你战况怎么样。”

白泽鹿微愣,眸底似有不解之色,抬眼望着他。

看?着她的表情,千清叹了口气,语气无奈,“我是问你怎么样。”

“……我,”白泽鹿看?着他,不知为何心?底莫名泛起些许酸意,轻声道?:“我倒没什么。”

“只是他们第一次上战场,”白泽鹿说,“也很可能是他们大部分人第一次杀人,只怕心?里不好受。”

听到这句话,千清眉心?忽地拢起一点弧度,看?着她。

小王后微微侧着脸,她眼眸垂着,望着不远处的人们,光影交错之间?,苍白的脸庞上,含着一点几不可见的怜悯和哀伤。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其实看?不太清她的神色。

但他却感觉到了,在这一刻,小王后身上流露出的无声的悲恸。

“太后其实惩罚了你的,是不是?”

千清忽然?说。

“你当年?计划逃出展西王宫的时候,”千清半跪在她面?前,抬起眼,以一个仰望的姿势看?着她,“就算最初太后没有预料到你会跑,但你抵达展西边境的那?些时间?,足够她派兵搅乱那?一整条边境线了。”

白泽鹿垂下眼,与他的视线交汇。

“你潜意识认为太后对你的那?些暴行根本不算什么,是因为你认为真?正的暴.虐和残.酷是战乱,是成?片的屠.杀和夷.戮,对吗?”

千清的嗓音有些哑,他握着她在微微发着抖的手,“你那?次本来能逃出来的,是不是?”

“因为什么?”千清望着她,许久,才慢慢接上这句话,“……你放弃了自己。”

白泽鹿的手在最后一句话落下后,颤得更加厉害。

她闭上了眼睛。

空气似乎沉寂了。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睁开眼,嗓音有些哑,“我看?见……”

然?而这三个字过后,她似乎不想?开口了,视线略微偏移,不再看?他。

这是一个逃避的反应。

千清握紧了她的手,逼迫她看?着自己,问:“你看?见了什么?”

这几乎是千清为数不多的强势。

因为他知道?,这根扎进她灵魂里的刺,如果不拔.出.来,就会永远留在里面?,平日里大约不会有影响,但当有什么发生?的时候,或许就是最不起眼的时刻,这根刺会冒出来,会不断地伤害她,侵蚀她,将她往深渊里拉去,就像她当初在那?个时候,放弃了自由,也放弃了自己。

只有把刺拔.出.来,才能刮骨疗毒。

必须这样。

白泽鹿看?向他,他的黑眸紧紧盯着她,没有给她丝毫后退的机会。

许久,她有些艰涩地开口:“我看?见兄长了。”

-

那?绵长的边境线,展西内部战乱,她站在朝家军的城池上,看?见了十年?前告诉她会带她走的人。

十年?的隐忍,在见到朝野的那?一刻分崩离析。

周围攒动?的人群和痛苦的惨叫全都消失了。

在经历过无数王宫内的杀.戮与残.暴以后,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正常人对情绪的感知,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拥有所谓欲.望。

然?而在那?一瞬间?,胸腔里传来久违地震颤,她不受控制地战栗,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般涌来。

她仰起头?,望着他。

而后,她看?见,那?个唯一能够将她从深渊里拉出来的神明,回?过身,向前驰骋,再也没有回?头?。

她用尽全力往前奔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开。

街巷漫长,夕阳的余晖落下来,人影被拉得极长。

她停了下来。

她知道?。

没人会带她走了。

没有人了。

-

千清怔住。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的念头?冒了出来。

那?一瞬,他也终于明白了小王后偶尔表现出来的,极为隐晦的自卑。

她并不在意自己能够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因为大约在展西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过所有的恶意了,长时间?的恣虐并不是真?正让她认为自己“不值得”的原因。

真?正将她摧毁的……是最亲近的人的舍弃。

千清张了张口,却不知为何,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敌人可以歼灭,仇恨可以平息。

但最爱的人,要怎么去指责对方呢?

“我看?见他了。”

白泽鹿哑声说:“可是离得太远了……”

温暖的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她被人极为用力地抱着。

“没事了,没事,小泽鹿……”

她恍若未闻,眼睛睁着,安静地望着某一处,记忆里,那?里有一匹马,马上的人回?过身,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太远了,”她喃喃道?,“真?的……太远了。”

千清喉结滚了一下,感觉到鼻尖泛起了阵阵酸意。

身体里像是被什么紧紧揪住,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句“都过去了”再也无法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没有办法过去。

永远都过不去了。

所以,她才要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抛下她。

这是她这辈子都无法过去的坎。

“你听我说,小泽鹿,”千清抱着她,嗓音暗哑,“他只是找不到你了,你要相信,他一定也尝试过将你从那?个王宫里带出来。”

“太后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

千清松开她,让她看?着自己,“太后会用你来牵制朝家,就一定有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的说辞。”

“小泽鹿。”千清抬起她的脸,“别对他失望,我相信,他一定也很爱你。”

白泽鹿看?着他,唇边有浅淡的弧度,却并不真?切。

“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嗷呜~的营养液!么么

拔.出这俩字都能被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