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清的语气很诚恳,似是在真心实意地劝诫。

气氛有一瞬的沉默。

像是觉得荒唐,沈斐越连方才游刃有余的戏谑都收了起来,道,“多谢陛下的好意,不过微臣暂时还没有娶妻的意愿。”

停顿了一下,他补充:“微臣也不敢嫉妒陛下的温柔乡,祝陛下与王后情投意合。”

听到前半句,千清并没有什么反应,大约是不信。

但到了后半句,千清嗤了一声,“用得着你说。”

这句话以后,他并没有后文。

大约是出于男人劣根性的占有欲或是别的什么,千清并不想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提及自己与王后的私事,因此换了个话题。

“难得回来,你多留段日子。”

千清忽然叹了口气,“下次见,又不知什么时候了。”

闻言,沈斐越不置可否。

没见过王主动要留将军的,旁的君上因为什么事召回了将军,夜里睡觉都不踏实,恨不得将军立马滚回去。

他倒好,对他放心得很。

沈斐越没有应下,千清对他不设防,但他不能没有界限感。

见他不说话,千清也没有多劝。

此刻快到用膳的时辰,想到他几番奔波,千清道:“留下用个午膳?”

沈斐越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千清又说:“新来了个展西的厨子,味道还行,你可以来试试。”

沈斐越一顿。

千清是最不爱展西菜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临时改了主意,“也行,微臣留下来尝尝。”

七月临到了尾声,天也越来越热,御花园里的奴才们怕王后觉着热,提前准备了华盖以备不时之需。

因着上午千清大概率都是不在的,白泽鹿一般也只在上午会询问行文一些事。

但今日,白泽鹿却迟迟没有提起。

亭子里仍然只留了行文。

她摸不准主子的意思,最近也的确没有重要的事要汇报,便也只是安静地候在一旁。

然而等着等着,行文察觉出了一点不对来。

主子在画画。

白泽鹿身为公主,琴棋书画全都知晓一二也很正常,然而不对之处在于,画上画的是人。

是北元陛下的身影。

最后题的字也是——清。

行文抿唇,指尖收紧。

画完画,白泽鹿才搁下笔。

“今日,他留了将军?”

行文顿了顿,上前收拾了一下砚台和笔,没动画,“回王后,王今日留了沈斐越将军用午膳,御膳房依旧做的展西菜。”

白泽鹿望着画,眉眼带笑,似是刚陷入爱情里的小姑娘。

行文沉默了一会儿,道:“殿下,沈斐越将军乃沈老将军之子,十六岁上战场,至今日,未曾与展西有过任何交集。”

说完,行文垂下眼,不再做声。

气氛却忽然冷了下来。

白泽鹿抬起眼,看向行文。

她没敢抬头。

亭外的花香隐约地飘了进来,外面的阳光正盛。

池塘里的鱼儿在水里游动,不时地响起水声。

片刻,白泽鹿忽地笑了一声。

她起了身,走到行文身前,冰凉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温声说,“行文,从你跟着我,到现在,快十年了吧。”

脸上传来的冰凉触感慢慢滑下,皮肤轻微地战栗。

行文闭上了眼,没吭声。

那股冰凉一点点往下走,最后,停在了她的脖颈处。

然而只是停在那儿,毫无力道,似是抚摸般温柔。

行文却仍旧感觉到,自脊背起,一寸一寸浮上来的寒意。

“行文,做奴才,要听话。”

白泽鹿声音与往常一般温软,唇边还带着些许笑意,专注地看着她,说的话明明是警告,表现出来的模样却又像是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她天生就有一股纯良的气质,轻易就能让人放下戒备。

行文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似是做出了某种决定一般,她抬起头,对上了白泽鹿温柔的目光。

“殿下,顾公子永和六年将奴婢送到您身边,为您规避危险,给予您帮助,就连……您要来北元,也答应。”

白泽鹿轻轻笑了,道,“这么说,顾让是个好人,是我不懂知恩图报了?”

“殿下,顾公子很重视您,连朝将军……”

脖颈处的冰凉骤然收紧,行文剩下的话也戛然而止。

她开口前便知晓这个结果,目光并不退缩。

白泽鹿唇边的笑意敛去。

她身体慢慢前倾,贴在行文耳侧,声音压低了,似是妖邪般带着引诱的意味,“行文,你不是说……想一直陪在我身边?”

行文一僵。

“别提这些不该提的事,好吗?”

白泽鹿缓缓松开手里的力道,从她身前退开,重新扬起唇角的弧度,“如果你再让我不开心了……”

她顿了顿,笑着说,“我可能就不想要你了,行文。”

闻言,行文瞳孔微微收缩,眸底的坚定泄了干净。

那双冰冷的手极轻抚弄着脖颈处留下的红痕,带起了一片颤栗。

白泽鹿收回手,视线在行文脸上停了一会儿,忽地莞尔道,“怎么这般不经吓,去上药吧,小姑娘留下伤疤可就不好看了。”

行文唇动了动,却没再开口,沉默地行了礼退了出去。

行文走后没多久,就有一个奴才进来告诉白泽鹿今日将军留下来用午膳的事。

如果只有千清和白泽鹿,便是在王自己的宫殿内用膳,但若是有外人在,则是在另一处宫殿用。

白泽鹿看向进来的小奴才,约莫双十的年岁,生了一双杏眼,容貌秀气,看着可爱得紧,人看上去也是活泼的那类。

“你叫什么名字?”

她放软了声音问道。

那奴才先是一愣,而后有些受宠若惊地道,“回王后,奴婢云起。”

白泽鹿低声喃喃:“云起……倒是个好名字。”

听到王后的夸赞,云起耳尖发红,搅着衣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往后到我身边来服侍,你可愿意?”

白泽鹿抬眸,眼一弯,那股令人招架不住的温柔就漫了出来。

云起呆住了似的看着她,片刻后,像是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愿、愿意,云起谢过王后。”

云起没来得及多回味一下这种被高兴砸昏头脑的感觉,便又有人来通传,提醒白泽鹿午膳时辰到了。

千清与沈斐越已经在宫殿内等了一会儿了。

往日因为千清处理完政务的时辰不固定,一向都是王后迁就他,这会儿等了片刻,体会到这种等待的滋味儿,他有些心疼起来,暗暗想着以后再不让自己的王后这样等他了。

此刻王后还未来,菜自然也不能上。

横竖也无事可做,沈斐越随口谈起了边境的情况。

千清起初还听了会儿,但没过多久,视线就时不时地飘向了别的地方。

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沈斐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殿门的位置。

他收回视线,挪揄道:“你这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

被戳破,千清也懒得装了,索性光明正大地盯着门外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你懂什么。”

“没成婚的呢,就别去好奇成婚了的乐趣。”

“……”

似是想起什么,千清再度提醒:“别老嫉妒别人,做人要坦荡。”

沈斐越轻哂:“我嫉妒?”

千清施舍他一个眼神,意思是别装了。

“……”

两人一来一回地说着,恰在这时,外面的奴才高声通报。

沈斐越看了眼千清,见他视线胶在殿门,心下觉得好笑,半撑着下巴,也漫不经心地扫了过去。

殿门外阳光明媚,两侧的奴才侍卫守着。

来人身量娇小,仪态端庄,远远一看,便能感觉到是权贵才能养出来的气质。

与王后这个身份倒是相称。

沈斐越随意地打量了一眼,正要收回,余光滑过那人的脸时,视线顿了顿,又滑了回去。

看清来人的容貌,沈斐越也怔了一下。

难怪,千清甘愿抛下三千后宫,毫无怨言。

也难怪,这般不爱吃展西菜,也能忍下来。

他慢慢收回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王后方才也在看他。

兴许是见了生人,有些好奇。

沈斐越没多想。

千清一见到人,就从座上起身,还隔着一段距离,便过去迎她,刚一牵起她的手,便道,“怎么这么热的天,你手还这么凉?”

说着,温暖的大掌已经揉着她的手,将热度传递过去。

大约因为有外人在,白泽鹿有些不好意思,嗔道,“夫君……”

这一声软得一塌糊涂,和撒娇一般。

千清的心也跟着软下来。

而后,他的目光刺向沈斐越。

“……”

沈斐越从他的眼神里只看出了两个字——速滚。

然而千清再后悔,到了这个时候,赶人也是不成的。

待白泽鹿落座,奴才们才开始布菜。

安置好后,千清边上的奴才跪坐下来,为他斟酒。

因为今日做的展西菜,酒也呈的是展西的酒。

想起这个,千清侧过身,“要不要喝一点?是展西的酒,不醉人。”

这话一落,连给他斟酒的奴才都顿了顿。

众人不由默了默。

没听说过劝自己妻子喝酒的。

更何况,这酒是展西的酒不错,不醉人这三个字,只怕是于千清而言的不醉人。

沈斐越也觉得荒唐。

谁知白泽鹿却应了下来,“那便听夫君的。”

“……”

沈斐越沉默片刻,忽然觉得千清在‘暴殄天物’。

白泽鹿只抿了一小口酒,就不再动杯子。

似乎是觉得话头一直在她这儿,怕怠慢了沈斐越,她主动问道,“这位便是沈将军?”

闻言,沈斐越抬手,行了小礼,“微臣沈斐越。”

“沈将军镇守边境,想来辛苦……”

白泽鹿侧眸看一眼千清,才莞尔道:“不知夫君是否已经赏赐?”

千清正在为她夹菜,听了这话,嗤了一声,“他有什么好赏的?那边有钱也没地儿花,美人他也拒了。”

然而想到这话是白泽鹿说的,千清顿了顿,又转向沈斐越,“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算王后赏你的。”

沈斐越见识了一番千清的变脸术,挑眉笑了,“微臣暂且还未想到,不如先留着?”

说这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白泽鹿。

千清并没注意,低着头又给白泽鹿夹了一块鱼肉。

“既然沈将军还没有想好,那便等将军想好了,再赏。”

白泽鹿眉眼轻轻一弯,温柔的笑意顷刻便递了过来。

沈斐越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顿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