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晚膳用得还算顺利。

虽然对千清而言,稍微艰难了些,但他视线一抬,看见自己的王后眉眼弯弯,便觉得这个困难也不是不能克服。

用完后,千清还记得她手凉这件事,叫来了御医。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御医这次来的时候做了充足的准备——就算千清没病,他也能巧舌如簧地编造出疾病来。

殿内一片祥和,还有没散尽的些微饭香。

御医再一次呆呆地看向了白泽鹿。

千清从殿内侍卫的腰间抽出了把刀。

“……”

御医顿时收回了视线,决定战略性装瞎。

只要他不看,就不会害怕。

“傻站着干什么?”千清毫不留情地揭穿,“让你来不是让你盯着王后的脸看,这个月俸禄扣了,下次再看——”

他手腕一动,刀尖跟着翻转,一个漂亮的击杀动作。

御医极为诚恳:“微臣明白。”

白泽鹿慢慢收回视线,唇角勾了一下,像是觉得好笑。

“得罪。”

御医垂着脑袋,没再敢看白泽鹿的脸,专心致志地把脉。

片刻后,御医又询问了一些问题,白泽鹿都一一答了。

白泽鹿只是比寻常女子身子骨弱一些,没什么大问题,体寒在展西的名门闺秀中,其实并不稀奇,但北元的女人们早已有了话语权,即便是名门千金,也不时会外出走走。

御医此前还未见过身体差到能到白泽鹿这个程度的,因而脸色不免有些沉重。

反正看着,不像是白泽鹿体寒,像是白泽鹿病危。

千清急了:“你这什么表情?有话就说。”

御医沉痛道:“王后体虚,需得好生休养。”

“……”

千清迟疑着,冲他招手,耳语道,“只是这样?”

“微臣岂敢欺君。”

回想起方才千清的威胁,御医的表情格外真诚。

白泽鹿看着这两人的互动,有些不知该露出什么反应来。

当着她的面小声讨论,到底是想让她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过没等她调整好表情,千清便赶走了御医。

煎药一事也被吩咐下去。

而后,白泽鹿被千清带着出了殿门。

“你这身子,本就该多走动。”

千清牵着她的手,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北元的王宫占地广,宫殿也多,然而到了今朝,因为一夫一妻的推行,许多的宫殿便空了出来,奴才们也减少了许多。

踩着脚底的石砖,远远望去,是瞧不到尽头的宫墙。

不免有些孤寂。

白泽鹿安静地沿着小道一路走着。

此时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自西边照过来,霞光映进了人的眼睛里,黑眸里便点缀上了细碎的光。

似乎是察觉到身边人的沉默,千清的视线也飘了过来。

漫天的晚霞,染红了天际。

光进了她的眼里,余下的就成了黑暗。

直到落日坠下,光也紧跟着消失。

眸底的光自然也不再有,她也一并融进了暗色里。

在这一瞬间,千清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情绪。

他舔了舔唇。

说点什么。

他仓促地开口:“我当年带兵打仗时,也喜欢看夕阳……”

话才一落下,他便有些懊悔。

没有哪个女人喜欢听战场。

但他一时也没能找到其他合适的话。

因为方才,他也不知为何,像是某种直觉告诉他,如果不开口说点什么,也许以后会发生一些,他不太想遇见的事。

白泽鹿抬起眼,视线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又如同往常一样,弯了弯唇,“夫君当年带兵一定很厉害。”

见她有所反应,千清心底稍松口气。

“那会儿北元内忧外患,我也还没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来。”

千清牵着她的手到御花园的亭子里,“击退南水,又一路打到回北元的王宫里,耗费了两三月的时间,那个时候一天里也不过两三个时辰能合眼,想看一眼夕阳,也成了奢侈。”

王朝更迭,从古至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千清寥寥几笔带过,神色平静,是真不觉得这有什么。

要到这万人之上的位置,总会付出代价。

权力不会自己送到你的手里来,你得非常、非常地努力,才能瞧见一点儿漩涡里的幻光。

“夫君打了胜仗,现在想要看夕阳,不再是奢侈了。”

白泽鹿的视线稍微放远了些。

此刻,夕阳早已没了,黑暗笼罩下来,天空上繁星闪烁,月光与星辉斑斓而纯粹。

千清捏着她的手,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泽鹿,但是人想看夕阳,并不一定是因为它有多好看。”

“夕阳的余晖,和这皎月的光辉,实际上没什么不同,对我们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的,真正该珍惜的,是那个同自己一起观赏的人。”

“每天每月每年,这些都能再看到,但是人却未必是那个人了。”

千清仰头看着挂在天边的月亮,“从前同我一道看这些的,是为我打江山的将士。”

只是战场无情,曾经与他站在一起的人,而后,渐渐消失在路上,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向前走。

手里忽然有很轻的力道,温暖的大掌感觉到了更多的凉意。

两只手从一方的牵变成了十指交握。

他听到身边的人柔声说:“往后,泽鹿会陪你。”

北元与展西联姻,于两国而言都是一件需要非常重视的事情。

大婚前,北元便已经下了令,减轻百姓税收,暂时召回了镇守边境的将军。

边境到京城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小支军队护送将军回京,一直到今日,才实实在在地踩在了京城内的土地上。

早先便得到小道消息的百姓们纷纷来到街上凑这个热闹,临街的酒楼都已经人满为患。

不知等了多久,视线里才渐渐出现了军队的影子。

那一行人骑着马,将军为首,身着玄底暗金纹边骑装,腰间挂着佩剑,背后勾着把轻弓。

远远看去,那一身气质便与旁人有所不同。

街边的百姓们顿时沸腾了,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来。

“哎,你们说,沈将军娶妻了吗?”

“肯定没有,镇守边境,哪有空啊?”

那人说完,摸着下巴又道,“不过咱沈将军这气势,应该也不缺女人。”

“不缺又能怎么样,反正现在这世道啊,咱们王也只能有一个女人,沈将军再气势也没用。”

崇拜的人被这样说,那人有些不满:“你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呢,再说了,律法一夫一妻,限制的不还是我们百姓,上面的人指不定有多少个女人。”

一路宽敞,军队渐渐靠近。

马蹄声与冷兵器刮蹭的声响混在了一起,除此以外,这行人再没有其他声音。

马上的将士们身形高大,不知是因为经历过了战场,还是被军队所磨炼,周身透着股骨子里的坚韧与血性。

因为有他们的存在,百姓们才得以有安定的生活。

而此刻,亲眼目睹,他们笔挺的身影让住在京城的百姓们忽然体会到了一种名为心安的情绪。

围绕着这些人的讨论声也忽然消失了。

一地的风尘被掀起。

这支军队向着王宫而去。

得知今天军队将会抵达,千清早早便处理完了政务,在殿内等待着。

临近中午,沈斐越才进了宫。

他一路马不停蹄,几乎没休息,形容算不上好。

千清只看了一眼,就皱了眉,“你这和外面的乞丐有什么区别?”

“京城的乞丐都长我这样?”

沈斐越挑着眉笑了。

千清许久没见他,猝不及防听到了这高水平的不要脸发言,一时还有些不太适应。

因为平日里,他已然是整个王宫里最不要脸的那位了。

短暂的愣神后,千清讥讽道:“长你这样,乞丐只怕分文都要不到。”

“陛下如此关心微臣的容貌。”

沈斐越接过奴才递过来的茶水,一口饮尽,才觉嗓子舒服了些,“微臣有些受宠若惊。”

语气里带着点隐晦的暧昧与挪揄。

千清缓缓抬眼:“?”

他没什么表情地拔出了侍卫的佩剑,手腕转了转,发出骨节响动的声音,“沈将军,你说什么?朕方才没听清楚。”

沈斐越放下茶杯,终于收敛了不正经,说,“末将说的是,陛下与展西联姻,对邻国公主可还满意?”

两人相识早,一同上到沙场,是过命的交情。

当年与南水打仗,打到最累的时候,所有人都吊着口气,对尸体都快感到麻木了。

大战前一晚,千清放出豪言壮语,说战争若胜了,必然要后宫佳丽三千。

没成想战争胜了,没过多久一夫一妻就被推行,而后又迎来了联姻一事。

本就被砍掉大半的目标更为雪上加霜。

沈斐越确实是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得到的反应却与他所猜测的不太一样。

千清果然皱了眉,“什么邻国公主?”

“要叫王后。”

他不满道:“没规没矩。”

“……”

沈斐越眉毛扬了扬,还是从善如流道,“王后。”

但千清并没有就此跳过这个话题,像是想到什么,目光怀疑地看向他,而后忽然说,“你也到年纪了。”

沈斐越:“什么?”

“你也是时候娶妻了。”

千清提醒:“别老嫉妒别人的温柔乡。”

“……?”

谁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