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光想起自己曾经对于其他小伙伴生存方式的沉默,又对于眼前厉鬼的特殊方式。

“思维”与“意志”,是他们之间根本的不一样。

周怀曾因邪神之物而深受低语之苦,但是他本身坚强,并且接受了我的援手,准备埋葬过去,开启崭新人生。

对于这样心怀希望的小伙伴,自然是没必要深究他过去的腐烂与痛苦,强行挖出那些,只会让他再次受创。

但是厉鬼是不同的,现在不管的话,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内心的负面情绪疯狂生长,而逐渐侵蚀头脑。

到时候,还存在的,就只有本能了。

自我意志将会彻底消散。

意志尚且来不及意识到不对,悄无声息的未能发出一声悲鸣,来去宣告自己的存在,证明曾经有那么一个拥有独立思想的人类,现在身为还保留理智的鬼魂,于世间来过。

就彻底的消磨不见。

只是这样想想,果然还是需要我,有必要去进一步的,尝试帮他摆脱那些才对。

想着这些,季明光也开始了自己的努力。

他当然没有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真实企图,只是准备徐徐图之,慢慢帮助这只鬼去打开心结。

拉近关系的第一步,就从取名字开始吧。

想想看,在他所听闻到的大多数情况下,名字都是饱含着期待与对未来的憧憬,选取了贴合的寓意,来去赠送给降生于世的婴儿。

身为友人的话,也似乎有着赠送表字的传统。

那些凡俗人间界的礼节,在这个妖魔鬼怪仙神与凡人混居的世界,当然并没有过于拘泥于礼法。

而季明光想想自己,平时都是怎么和大家相处来着,用到了礼法了吗?

从几年前来到自己身边以后,管家苏青虽然有些无奈,但还是用无比认命的语气询问自己:“所以说,少爷这次又带回来什么?需要我为此做出怎样的准备。”

就算是感觉会接收麻烦,但是他也会全心全意的支持这个人类幼崽,好声好气的笑着说:“是是是,少爷超级厉害,体贴又懂事,送给我的礼物也很合适···”

嗯嗯,换一个换一个。

风轩吗?

开始时有陪伴自己,后来发现震慑也有其他人在做,更是有很多家伙上赶着要照顾季明光。加上神位初临,尚且有不足需要稳固,所以他后来也很少出现了。

然而每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都会带着温和的笑容,静静的看着小孩去讲述一些琐碎小事。至于意见,那就是没有意见,只顾着塞东西还有补充新的祝福了。

不不不,我觉得这个对象对待我的模式,也跟平常人家的相处不太一样。

那就再换一个。

后来捡到的烈羽?

想起他曾站在梧桐树枝上大喊,季明光是我罩着的,你们谁敢欺负他,我就喷火烧你,听到没?

他那么弱小脆弱,你们这些妖精们,都离我的人类远一点,不要磕碰到他···

底下一群小妖精们紧张的小声讲话:

“哎呀,我上次缩小了原型,然后跳到季明光怀里,想要他帮我梳毛,是不是砸到小孩了。”

“你这么一讲,我突然想起来,我还飞到他的头上,然后蹲在小孩的头发中,遥望远处···”

“听说人类可是很弱很弱的,他小小的一只,会不会受伤了呀。”

···

听着大家在那里担忧起自己,感觉好像吹吹风都能把他弄伤了。

当然,后来澄清之后,小妖精们就不再有这种顾虑,但还是记得他是一个脆弱的凡人。

嗯。

季明

光回忆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这些存在,和他相处的时候。

不是无条件的答应;就是没有一点意见,只顾着送礼物;还有就是无脑吹自己的烈羽,以及同样担心自己的小妖精们···

我觉得以上哪一种相处模式都不太对劲,果然还是放弃寻找模板,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吧。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吸引了鬼物的注意力之后,沉静的看着这只面带茫然的鬼。

温和的询问:“我没有别的意思,仅仅只是觉得,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那么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业已结下更加深刻的羁绊。

所以,为你取名,也是我的作为朋友,对你的一份心意与祝福。”

祝福?羁绊?

无论是哪一个词,对于被恶劣对待,最后被活活打死,满含怨气成为厉鬼的他而言,听起来都有着相当的吸引力。

厉鬼微微颤抖,他甚至结巴的自语道:“祝福,是,是,给我的吗?”

那是他作为生者,从来都无比羡慕,但是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身为母亲厌恶记忆的产物,他从小得到的除了村人的辱骂外,还有来自唯一亲人的打骂。而之后,尽管在自己面前是凶恶的。

但是,这终究是血亲,所以他仍旧抱着幻想,温顺的任由母亲尽情的,在他身上发泄,于外面遭受的欺辱,所带来的不满与恐惧。

记忆里,条凳上的血痕斑斑,都是在他身上击打出来的···

直到最后,一切都没有了。

不管是打骂过却也给了他生命,和他一起跌跌撞撞,如同阴暗角落里的苔藓一样生长的血亲。还是自己一直苟延残喘,充满着灰暗记忆的人生。

厉鬼失去了一切。

他却也于死亡后,在憎恨与恐惧中,以亡者的身份,拥有了从未想象过的力量。

乍然听到他从生前一直就期待的话语,这只鬼又怎么能不震撼呢。

现在还拥有着理智的鬼,甚至对于这种好意,感受到了恐惧。

他已经习惯了自己遭受不幸,只能嫉妒其他人的幸福。

但是,当这种幸运降临在自己面前时,厉鬼又恐惧着这只是一场恶劣的玩笑,却难掩心怀期冀的事实。

有微弱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喃喃回响:“也许是真的呢,我也是能够被祝福的,是可以拥有他人的善意的···”

理智告诉他,身为一只普通的厉鬼,他又有何德何能,去得到这个人类进一步的关心。

毕竟,既然是打着想要成为朋友的目的。

现在目的达到了,接下来就是我再次被抛弃,然后费尽心思去获得这个人类好感,让他只看着我,从而让其他精怪羡慕。

对,这种走向,才是我预料到的。

而不是像是现在这样。

明明,你只是想要交朋友,我既然松口了,你为什么还继续关心我?

未曾体悟过善意的厉鬼,怀揣着从他生前以至死后,得到的一切经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这个人类的举动。

就算是听说了这是一个好心人又怎样。

我的出身并不高贵,也没有特殊的血统,甚至于活着的时候也无比憋屈,死后又只是在一个村子中横行。

不论怎么看,我都无法跟那些出身不凡或者是妖力深厚,再或者有着不得了天赋神通,实在不济还有美丽外表,能说会道的巧嘴···拥有着种种优点的精怪们相比较。

我以为的好心,大概只是接纳我以后,有什么考察,还可能是需要我做什么事情来获得信任···

对,话本子不是都这么讲的吗?

投名状,是的,我连投名状都没有交出,你为什么就开始表达善意

呢。

厉鬼无法理解季明光的想法与思维。

而看到这只鬼身上的血气飘忽不定,身上不断的传来“咔嚓咔嚓”的破裂声,黑色的细密裂纹越来越多,他的面孔开始扭曲,头颅似乎有裂成两半的趋势。

季明光也没让他继续纠结于内心的疑惑。

他只是快狠准的大喝:“平安。”

厉鬼有些迷茫的看着那个人类。

眼见着黑化条被打断,注意力被重新吸引到自己身上。

季明光心想,刚刚那个样子,要是不去管的话,用不了多久,就能提前被负面情绪淹没了。果然是需要我去阻拦一下这种状态才可以。

他面上则是满是诚恳,这次放缓了语气,缓缓的说:“平安,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名字。”

对于一只乡下鬼而言,如果咬文嚼字的去引用什么典故,他未必能体会到。

还是这种朴实直白的心意,才更加容易被接受。

当然,季明光不会说的是,自己是个取名废,也是会想出这个名字的重要原因。

听听看,他身边的小伙伴都叫什么来着。

小黑,小白···

这种根据外表颜色来起名的方式,也得亏当事者不怎么在意。

不然肯定要闹着改名才行。

现在,季明光只是无比真挚的看着这只鬼,去讲述自己的想法:“你的生前并不平静,所以我只希望你在成为厉鬼之后,可以获得之前没有的安宁。平安快乐,这就是我对你的祝福。”

平安···

厉鬼咀嚼着这个无比朴素,听起来就很容易理解的名字。

他想起了自己波折的一生。

是的,平安多好呀,我最开始,也只是想要得到安宁平淡的生活。

厉鬼把这个名字珍藏于心,看着人类有些担忧关怀的眼神,他不再去想起自己之前的顾虑,还有种种揣度。

此时此刻,他只是为自己终于拥有了,别人都有的,饱含着期待的姓名而开怀。

“那么,从现在起,我就叫平安了。”

“很好,既然你也认同了这个名字,那么也代表着我们关系的加深,这个小礼物就作为我们友谊的见证,请你接下吧。”

再次看见那个曾经关自己小黑屋的木条,但是平安的心境已经和最初很不相同了。

他收下了这可以帮助自己稳固形体,滋养魂魄的东西,看着人类那张柔和与鼓励的面容。

厉鬼这一次没有再去发出惨叫,他只是握紧了自己得到的第一份赠予,沉默许久,然后对那个孩子说:“尽管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未必真实。然而,我还是无法拒绝这种温暖,我渴望得到来自他人的关怀,我承认这一点。”

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凄厉,这只鬼头一次的大喊出声,发出了他在这世间,从降生到死亡的如今,迄今为止最真诚的倾诉:“不管你的目的为何,我告诉你,我最终打算去再一次的尝试相信你的真诚。

这是我失望过,却始终难以彻底熄灭的细小愿景。如果你辜负了我,那么我就算是魂飞魄散,就算是面对着你可以称得上渺小的不值一提,也会以全部的力量,去报复你如今的戏弄!”

字字泣血,语带凄然。

他的口中叫着凶狠的报复,那满载着期待与恐惧的神情,却已然说明了不自信。

季明光的面色无比严肃,他没有犹豫,甚至于是用无比郑重的语气,冲对方承诺:“倘若我辜负你的真心,让你最终于人世失望。那么,我必然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