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的马车里,桃生被梦云芝抱在怀中,吐血不止,染朱白衫,那鲜红刺得梦云芝眼目生疼。

“桃生哥哥,我们就快到家了。”梦云芝手?足无措地用衣袖为桃生拭去唇角的血迹,然血涌如泉,好似源源不绝,根本无济于事。

而在这般毫无距离的贴近之下,梦云芝才惊然发觉,原来桃生竟瘦癯至斯,一把摸去,尽是枯柴,明明当初在梦家养得尚有两分饱满皮肉,如今却反倒远不及从前,一身的瘦骨伶仃,令人心疼。

梦云芝益发焦急,不住地催促一帘之隔的车夫:“快,再?快。”

“是,小姐。”鞭声骤然加急。

回到梦家后,上?下人一见桃生此般模样便禁不住提心吊胆,一言一行皆如履薄冰。

医师给桃生诊脉时,断出其已回天乏术,心中甚骇,却不敢据实而言,只道是“气火攻心,需以黄芪调养”。

然而,见宿城并无黄芪。

这一夜,梦家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但其实,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质明时分,昏迷一夜的桃生突然醒来,睁眼所见是梦云芝坐在身旁,双目红肿,眼底一片青影,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

梦云芝守在床畔,一夜忧心如惔,目未交睫,眼下终见桃生转醒,眉眼间的委顿瞬时一扫而空,惊喜若狂地压身凑近,“桃生哥哥,你终于醒了。”

桃生昏迷之后,一直被噩梦缠困。

梦里,他躺在一望无垠的枯草地里,手?脚被镣铐锁住,动弹不得?,亦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片乌云从灰白的天顶坠落,向他飘来,触地后,竟似有千钧之重?,将桃生一点一点压入地下。

桃生半生时光都在求索黄泉路,而今夙愿将成,他却开始退缩。

他并不眷恋人世,只是在变成一座冰冷的青乌垄之前,想要再?见章琔一面,所以他疯狂挣扎,及至熬干最后一滴血气后,终于醒来,而张口第一句话便是:“我要见她。”

梦云芝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眼泪一霎滚落,凄声道:“桃生哥哥,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啊,是打小就喜欢你的云芝啊。”

桃生气若游丝,嘴里仍是那句:“我要见她。”

不甘和怨恨如囚笼一般将梦云芝困于其中,她憎恨章琔,却也很是羡慕,下唇不觉间被牙齿咬破,血腥气瞬间包裹舌尖,梦云芝将眼泪一拂,沉声命令小加:“去把人带来。”

一刻功夫后,章琔手?捆麻绳,被侍卫一路推搡到房中。

是时,桃生肩披一领纯白大氅,半坐在榻里,一头乌发像是刚刚梳理过,虽未戴冠,却不见一丝散乱。

梦云芝立在床尾处,眼角泪意依稀。

昨夜,桃生在饲狼场晕过去后,章琔和易拾便被侍卫抓回梦家,分开拘禁。

章琔既担心易拾,又担心桃生,几乎整宿无眠,眼下一见桃生便拔腿向他奔去,却在临近床边之时被梦云芝厉声喝住:“贱人,别靠近桃生哥哥。”

章琔果真停步,望向面无血气的桃生,“桃生,你没事吧?”

桃生勉力掀被下床,趿鞋走向章琔,“阿琔,你来了。”

章琔不迭点头,“桃生,我来了,你怎么样?”

“阿琔,”桃生微微一笑,“我找到黄泉路了。”

章琔蓦然心紧,“别说傻话,世上?没有黄泉路。”

“阿琔,我原本想要问问你,有没有爱过我,可是我想,”稍顿顷刻,桃生声音显变得凄凉:“你应当?是没有爱过的,所以便不问了。”

章琔猛然一震。

“咳咳……”桃生轻咳两声后,又继续道:“世上?无尽善尽美之事,也无尽善尽美之人,我生于淤泥之中,一身脏污,唯有那颗爱你之心,纯洁无暇。我将它给了你,毫无保留。”

章琔眼睛发涩,“桃生,没事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桃生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利刃,将梦云芝一刀刀割剐,眼见得?二人情意缠绵,梦云芝对章琔的恨意只增不减。

“短短三年时光,却抵得过我一生年华。”桃生悲叹一声,“若下一世我仍如这一世一样,生于淤泥,我们便不要再?遇见吧。”

章琔已然泪湿衣襟,不住地摇头,“不要,桃生,不要……”

桃生气息猛地一窒,眉心当?时皱起,复又缓缓舒开,“阿琔,我要走了,忘掉我的名字,我生来无姓无名,微贱如草芥,我不希望你日后回忆起这三年时光,是在那样不堪的地方。这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三年,一点也不……脏。”

声气如浮云散去时,桃生轰然倒地,手?里紧紧握着章琔昨夜赠他的那枚玉鱼。

“桃生。”

“桃生哥哥。”

章琔和梦云芝同时扑倒在桃生身旁,嘶声呼喊。

章琔用手去摇他,“桃生,醒来啊,你从来都不是草芥。”

“滚开。”梦云芝一掌打向章琔,旋即将桃生抱入怀里,一时间,只觉天崩地裂,椎心泣血,“别碰我的桃生哥哥,谁也不能碰他,我才是桃生哥哥的妻子,全天下只有我可以碰他。”

章琔此生看到桃生的最后一眼,是他闭目躺在梦云芝怀里,安详得好似刚刚睡着。

侍卫粗暴地将章琔架出房间,来到外面时,章琔赫然被眼前一幕惊住,竟见漫天乌鸦一只跟一只地俯冲直下,撞地而亡。

短短功夫,满地鸦尸,像似天摧地塌之兆,教人看去心惊肉跳。

回到被关押的房间外,侍卫猛地往内一搡,章琔遽然摔倒,却不起身,直怔怔坐在地上,心底渐渐生起弥天的凉意。

不知过去多久,房门“嘭”地自外撞开,两名侍卫用刀押着易拾来到房中,梦云芝紧随其后。

易拾双手反绑于身后,脖颈左右分别架着一柄锋刀,“昭昭,他们有伤你吗?”

章琔庚即起身,“没有,易拾,我很好。”

梦云芝头簪白花,一身素衣,怒指章琔,“是你,你害死了我的桃生哥哥。”

易拾诧道:“桃生死了?”

“你让我从此孤独,”梦云芝目光逐渐阴狠,“我怎么能让你好过?”

话落之时,小加捧着笔墨纸砚进屋,一一摆在桌上?。

梦云芝提起笔,快速蘸墨,递到章琔面前,“你不是一直想跟他和离吗?我成全你,现在就写和离书。”

“疯子。”易拾痛骂一句,“昭昭别听她的,她已经疯了。”

“不写是吧?”梦云芝一把夺过侍卫手里的刀,抵在易拾颈间,“我现在就杀了他。”

“哈哈哈哈。”章琔长笑数声,利落地接过毫笔,“终于可以摆脱这条臭鱼烂虾,本小姐同意。”

易拾急喊道:“昭昭,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我不同意。”

章琔手?持毫笔,冷绝而视,“别自作多?情,我根本不想和你成亲,直至今日也未动过心,我从来都只爱自己。”

易拾岂能不知她心里所想,不过是想藉此让梦云芝放过他,“昭昭,我不吃反语。”

“多?谢梦大小姐的成全。”章琔抬起手?,“执笔不便,可否松绑。”

梦云芝吩咐小加:“给她解开。”

解开束缚后,章琔当?下悬腕落笔,一纸和离书片刻即成。

小加转即将和离书呈给梦云芝,梦云芝一眼扫过,然后送至易拾眼前,“看到了吧?她是个无心之人。”

易拾态度坚决,“我不答应。”

章琔将笔信手一丢,“此刻起,他与我再?无干系,所以梦大小姐大可不必迁怒无辜之人。”

“我的桃生哥哥死了,他昨日才和我成亲,今日却躺进了棺材,我甚至未与他同床共枕过。章琔,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全都是你害的,我也要让你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梦云芝已然疯狂。

易拾急眼呵道:“疯子,别动她。”

梦云芝桀然一笑,“我不动她,我动的是你。”

“梦云芝,”章琔大觉不妙,“他跟我已经毫无关系了。”

梦云芝风轻云淡地道:“又如何?我偏就动了。”随即下令:“把人带走。”

侍卫将易拾押走后,梦云芝又立马命人打晕章琔。

章琔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把她装进铁笼里,运到饲狼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