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琔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在颠簸的马车里,手?脚均被绑缚,对面坐着那个声称被自己夺走夫婿的女子。

梦云芝见章琔睁眼,轻蔑地道:“真是能睡。”

黑衣人下手?极重?,章琔此刻是头晕颈酸,难受至极,勉强动了动,以疼痛来逼迫自己清醒,“你到底是谁?”

梦云芝一字一顿地道:“梦云芝。”

能驱驭喜鹊夺簪,又姓梦,章琔立刻想到见宿城的梦家,用肯定的语气道:“梦家大小姐。”

梦云芝眼角微微一缩,将章琔由上至下来回审视数遭,梦家虽在见宿城独霸一方,但在整个江湖的名头却并不算响亮,而且梦家人寻常多在马马查沙漠之内活动,鲜少外?出,如章琔这般的混世魔王能知晓梦家倒有些稀奇,梦云芝不讳地讥讽道:“一个草包能知道我梦家,破天荒了。”

章琔再是识大局也不甘于平白受辱,毫不客气地回口:“我远在尺雪城,能得罪到梦家大小姐,也属实?破天荒了。”

梦云芝看章琔一改先前求饶之态,对自己出言不逊,不禁陡生怒气?,横眉怒目地恐吓:“再嘴硬的人落到我手?里,都要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感到后悔。”

梦云芝其人,章琔略晓一二,此人向来心狠手?辣,于不从者皆诛之,自己此次算是羊落虎口,以退为进这一套在梦云芝手?里显然行不通,在知道此女是梦云芝的那一刻,章琔便有所觉悟,眼下反倒镇定起来,神色自若地道:“梦大小姐口气真是不小,不过,判人罪责也该有个由头。我不明不白地被你掳来,甚是憋气?,不知梦大小姐能否明示?”

“如果他来了,我就告诉你。”梦云芝眼神倏尔凌厉,目光宛似带刺,“如果他没有来,那我就让你死的不明不白。”

章琔玩味道:“如此说,我的生死全系于你那位夫婿的身上?”

“不。”梦云芝阴邪一笑,“他来不来,我都会让你死。”

章琔直视梦云芝,问她:“那我是死定了?”

梦云芝敛起笑色,斩钉截铁地道:“是。”

章琔不觉然扣紧十指,“无转圜之地?”

梦云芝一口咬定:“毫无。”

梦云芝以为章琔听到此话后必然会吓得失色求饶,却不虞她将眼一闭,作起一副视死如归之态,抑扬顿挫地咏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但见此状,梦云芝不屑一哼,“等推你下鳄鱼池的时候,你可就念不出来了。”

章琔不与她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徐徐将筋骨松懈下来,默然而思。

章琔并不相信梦云芝口里有关于夫婿的说辞,与她有过牵扯的男子只有易拾和桃生。

与易拾结亲是源于两家爷爷早些年的定亲之约,所以易拾不大可能会是梦云芝的夫婿。

而桃生出身风尘,成为梦云芝夫婿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是以,章琔疑心梦云芝所言不过是一通浮语虚辞,实?则另有私怨。只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与梦云芝之间到底能有什么仇怨。

桃生离开玫瑰园后便立刻将尺雪城的半数暗卫召集到身边,驭马直追。

天昏地暗,细雨蒙蒙。

城外,夹在葱茏松林间的秀麻道上,一队头戴黑色幂篱、身穿蓝靛劲装的擒鞭之人御马飞驰而过,马蹄溅起无数泥点,蹄声轰隆如雷,队伍最前方时不时传出急促的短笛音。

一群寒鸦紧跟马队,在林间忽上忽下地穿飞。

易拾离开玫瑰园后,又马不停蹄地来到合周寺,谒见圆觉住持。

圆觉正在方丈里抄经练性,易拾不似往常那般敲击占风铎,而是急如风火地推门直进,见到圆觉的第一句话便是:“住持,章琔失踪了。”

若非兹事体大,易拾鲜少有失仪之举,圆觉因而并未怪罪,将笔一搁,道:“讲始末。”

易拾开口之前先将喜鹊尸身及银管一并从袖里拿出,双手?捧呈给?圆觉后,方急急道来:“今早,属下和章琔一同离宅去衙门查探樵夫的尸首,在衙门分别后,属下便来了合周寺跟住持禀报此事,不知章琔后来去向。待属下回府后,迟迟不见章琔归来,及至戌时也未现人影,属下担心生变,便去找了饕餮。从与饕餮同住之人绿水的口中得知,在今日酉时左右,饕餮接到一封喜鹊传书,信中内容不得而知,只知喜鹊来时是衔着一只珠簪,根据绿水的描述,那支珠簪与章琔今早出门时戴的簪子相似,而饕餮在看过书信后,留给?绿水一句话就匆匆离去,至时未归。”

圆觉用三根手指从易拾掌中拈起银管,再看一眼喜鹊,问道:“因何?有泥?”

易拾解释道:“喜鹊咬住珠簪不松口,饕餮为取簪便掐死了它,之后绿水将鹊尸跟银管一起挖土埋了。”

听言,圆觉将银管往桌上一放,对鹊尸合掌念道:“阿弥陀佛!”

待圆觉念毕,易拾连忙问出心中所疑:“会不会是见宿城的梦家?”

圆觉未立刻回答,而是又拈起银管,细细端详。

见圆觉的注意力在银管上,易拾顺口问道:“那些缺口有何?作用?”

“卡绳的机巧。”圆觉为更好地展示此设置之功用,特地找来一根细如发丝之线,通过缺口将银管首尾来回绕缠数周,慢条斯理地道:“把线嵌进缺口里,一是能更好地将银管绑在鸟腿上,二是将两端封住后,书信不易掉出。”

易拾并不关心缺口的用处,遂心急地问:“是否是梦家之物?”

圆觉又拆掉刚缠的线,将银管立于桌上,语调肯定地道:“是梦家。”

易拾眉峰深蹙,“梦家大小姐梦云芝?”庚即又问:“她几时来的尺雪城?”

“五日前。”圆觉道。

听圆觉的口气明显是早便知晓此事,易拾愕然道:“住持早就知道了?”

圆觉坦坦道:“知道梦云芝离开见宿城是在十日前,知道她来尺雪城是在六日前。”

易拾顿时着恼不已,口气不觉然带着些质问:“您为何?……”

不及易拾说完,圆觉便出言打断:“为何不早告诉你?”

“为何?”但凡牵扯到昭昭之事,易拾便犟劲十足,即便猜度圆觉应当有自己的考量,但仍旧想要问到底。

圆觉嘿然少间,一本正经地道:“将梦云芝离开见宿城的消息带到我耳里的人,是仲贤。”

易拾惊异更甚,“这么说,仲贤前辈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留意梦家?”

圆觉道:“没错。”

易拾眼下也顾不得是否触及圆觉与仲贤之间的秘辛,赶即追问:“是受您的命?”

“是他对自己当年鲁莽行事的赎罪。”圆觉此言遗憾显显。

易拾恍然大悟,“难怪您日前让属下去一趟见宿城攻破训鸦术,今日又突然告诉属下仲贤前辈在见宿城,并让属下找到他,原来是您早便知晓他在见宿城,而且清楚梦家的事。”

“并不算早。”圆觉表情渐趋沉重?,“自他三年前失踪后,第一次联络我就是在十日前,告知梦云芝离开见宿城一事。”

易拾看向手?里的鹊尸,若有所思地道:“所以说,现在大体可以确定是梦云芝带走了章琔。”

圆觉起身走到香案后,从壁阁里拿出一只木盒,踱回桌前,在易拾的面前将木盒打开,取出一枚在古时通行?的青铜刀币,交给易拾,“你即刻动身前往见宿城,找仲贤襄助。”

易拾深知此行?凶险,或将有去无归,可怜双亲早亡,年迈的爷爷身边除了自己再无别的亲人,他甚是放心不下,将刀币塞进襟内后,像是交代遗言一般,同圆觉道:“若是属下回不来了,还请住持转告爷爷,我来生再做他的孙儿。”

“活着回来。”圆觉表情严肃,辞气?铿锵。

“属下,”易拾将鹊尸放在桌上,抱拳道:“奉令唯谨。”

巫山云,明郎刚结完最后一名酒客的银子,正要关门,易拾一掌抵在门上,“先别关。”随即一脚迈进门槛。

在看到来人是易拾时,明郎当即面露喜色,问道:“怎么现在来了?”

易拾正色直言道:“半个时辰后,我会出城去,也许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假如最终我回不来,你可否代替我给?爷爷养老送终?”

一听此话,明郎当时急了,连声问道:“你要去做什么?为什么会回不来?”

易拾板板正正地道:“明郎兄,很抱歉我现在无法告诉你,特地来巫山云见你一面是需要你一个承诺,可否代替我给?爷爷养老送终?”

明郎直觉事态不轻,于是郑重?颔首,“我答应你,我会把易爷爷当作我的亲爷爷来照料。”

得到明郎的许诺后,易拾终可安心,“走了。”转身欲离。

“易贤弟。”明郎惴惴唤道。

易拾脚步一顿,却未回头。

明郎担忧地问:“这次要办的事,很危险吗?”

易拾长长地吸进一口气,而后又旋旋吐出,神采坚毅,口气淡若微风,“或许吧。”言罢,迅即离去。

“易贤弟。”明郎冲到门外,从巫山云透出的幽微灯火里,只看到一个身影飞猫似的跃上屋檐,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出自:《过零丁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