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玫瑰园不见一星娇丽颜色,一眼望去,仅是一片寻常青绿。

小木屋坐落于花尽处,花间有一条以木板搭起的曲径,直通门前。

车夫在玫瑰园外拉缰,轱轮尚在旋动,绿水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肩挎包袱,怀抱青琴,游望玫瑰园,欢兔似的跑到木径上,欣喜地旋转身子,又?唱又跳,周身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气。

章琔和桃生待马车停稳后才旋旋下车,望见绿水手舞足蹈的模样时,桃生似受其染,不禁启唇露笑,道:“绿水从未这般开心过。”

“你呢?”章琔侧首看桃生,“你开心吗?”

桃生迎向章琔的目光,脉脉而语:“阿琔是我此生唯一的快乐。”

此言分?量太重,章琔头一回觉得经受不起,意味深长地道:“桃生,你的未来还将会有更多的快乐。”

桃生心思敏感,立刻便听出章琔言外之意,一颗心像是突然被卷进浪里,时起时伏,辞气无比郑重地道:“我?的快乐,非阿琔不可。”

章琔不知该如何回应,思忖片刻,索性岔开话题:“今日是年初一,咱们三个一起吃顿年饭吧。”

章琔逃避的态度让桃生一阵心伤,他强忍住那道滴血之疼,口角牵起一笑,“好。”

木屋里虽久未住人,但有人会来定期洒扫,因而还算干净。

章琔十?指不沾阳春水,桃生又?身体虚弱,拾掇屋子及炊饭的活计自然便落在绿水的肩上。

绿水在将木屋里外都简单地清扫一番后,又?记下需添置之物,便提着篮子乘车外出,留下章琔和桃生两人在玫瑰园里。

章琔手持火剪,在火炉旁拨弄银炭,绿水走时已将煎药的物事准备周全,只待银炭红起,便可将药罐坐上。

桃生坐在躺椅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章琔,突然启唇道:“阿琔在替我煎药呢。”

章琔应道:“是啊。”

桃生笑容加深,“像是夫妻。”

此一言,似如雷惊,章琔霍地一抖手,顿口无言,假作未听见,继续埋头拨弄银炭。

“若今生能与阿琔结为夫妻,我?大抵可以原谅命运予我?的半世磨难和不公。”桃生垂睫絮语,一字一伤情,一语一真心。

这时,银炭正好烧红,章琔放下火剪,将药罐坐到火炉上,顾左右而言他:“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所以一日三顿药,一顿也不能少。”

自章琔接连历经被阮籁劫持和爷爷病逝之事后,桃生便已察觉出一些?端倪,但他始终不愿相信,但近日,此种感觉益发?昭彰,像是一条吐信子的毒蛇盘踞在心头。

眼下又?见章琔言辞闪避,纵令桃生非常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章琔心意实然已经更变的事实,禁不住眸泛水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桃生终于艰难地问出口:“阿琔还似当初那样喜欢我吗?”

此语像是一记长音钟鸣,在章琔耳中久响不休,不觉间十指交握,缓缓用力,直钳得骨节生疼。

她犹豫,迷惘,不知所措,却不敢直视内心,心头如同压着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山,令她很是疲累。

见章琔嘿然不应,桃生又?小心翼翼地再次启口:“阿琔,可以回答我?吗?”

章琔清楚,这一次她再也无法逃避,她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像是一个交待,也像是一次覆水难收的决断。

沉吟良久,章琔骤然松开紧交的十?指,眸光落在尚未沸腾的汤药里,如视无底黑渊,心沉沉地陷了下去,“对不起。”声音带着一股哑涩之感。

霎时间,桃生两泪滂沱,身子剧烈地颤抖,犹如一棵在暴风中飘摇的枯草,仿佛随时都将离地而去。

但见此状,章琔蓦然惊慌失色,两三步奔到桃生身旁,“桃生,你怎么了?”

桃生双眼泛红,泪落如雨,凄然问道:“为什么?”

章琔像是犯下大错之人,愧疚难当,“桃生,对不起。”

桃生猛然抓住章琔的手,“我?不需要对不起,我?只需要你爱我,阿琔,我?乞求你,像从前那样爱我好吗?”

“桃生,我?……”从前那些话明明在记忆里清晰未忘,章琔却再也说不出口。

桃生突然起身,在章琔面前落膝而跪,“阿琔,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惹阿琔不开心了吗?我?改,我?都改,我?什么都听阿琔的,只求求你别不爱我。”

章琔当即蹲下身,“桃生,快起来,我?答应你,会一直照顾你。”

桃生泪光荧荧地看着章琔,“我?不需要照顾,我?只需要你爱我,就当是可怜我?,施舍给我?,可以吗?”

章琔默然垂睫。

桃生紧紧地揪住左膺处,那里有一颗跳动之物像是正受凌迟之刑,一刀一刀,鲜血淋漓,“我?心好疼啊。”

“对不起,桃生,对不起。”章琔此时能说出口的,唯此言而已。

桃生簌簌地扶椅而起,踉跄地走向?绿水特地为他整理出的琴台旁,揭开盖巾,五指搭在琴弦间,颤抖地拨弦,“我?给阿琔弹《银阙行》,阿琔最喜欢的就是《银阙行》,我?弹《银阙行》,阿琔便也能喜欢我了。”

章琔深敛眉蛾,站在躺椅旁,看着勉力弹琴的桃生,每一个音调都透着浓浓的悲凉,像在鸣泣。

一曲尽时,桃生噙泪而笑,满眼期待,“阿琔可以重新喜欢我了吗?”

章琔回以一笑,“桃生,真好听。”终究再也说不出口。

桃生神情哀伤地问:“阿琔,可以再像喜欢《银阙行》一样喜欢我吗?”

章琔手捏衣袖,不安道:“桃生,我?好像……回不到从前了。”

桃生一只手战抖地抚在脸上,“是因为我的病吗?”

章琔慌忙解释:“不是的,桃生。”

桃生面显戚戚色,“那是因为什么啊?”

章琔茫然摇头,“我?也不知。”

一滴玉泪坠琴弦,弹出“铮”的一声轻响,桃生一双泪眼如花泣,声声欲绝:“阿琔不要我?了,我?好难过。”

“桃生,对不起。”一句“对不起”,章琔似乎讲千万遍都只觉不够。

桃生突然凄厉大笑,十?指在琴弦间疯狂飞舞,杂乱的音调组成一曲不可言说的悲怆,似泣似诉,他红着双眼看向?章琔,“你信口许下的诺言,我?用年光去当真,甚至已经想好我?们下一世相遇的样子。阿琔,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毁了我?啊。”

章琔满心歉疚,却不知该如何弥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桃生的目光缓缓移向腾烟的药罐,“再多的药,也抵不过一个你。”

章琔言辞恳切地道:“桃生,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不会让你孤独。”

桃生凝然少顷,颦笑道:“我?竟然觉得……也好。”稍顿,又?道:“我?怕的从来都不是孤独,生来便孑然一身的人又怎会害怕孤独?我?怕的只是失去,拥有过便知其中美好,无论是爱与被爱,都会使人着迷乃至上瘾。而当失去这一切时,便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章琔微抿薄唇,无言可应。

桃生支琴站起,如弱柳扶风般行来,轻缓地将章琔抱进怀中,在其耳畔绵言细语:“我?与阿琔不得长相守,是因我?沉疴难愈,江河日下,此生无有白头时,而非阿琔不再爱我。”

章琔闻言陨泪,“桃生,我?……”

桃生倏然抬手捂住章琔唇口,“阿琔,别戳穿我?。若不自欺欺人,我?恐怕连今日都活不过去。你不肯骗我?,至少让我自己骗一骗自己。”

章琔轻轻地拿开桃生的手,温言道:“休息吧,桃生,我?去煎药。”

“你是我唯一的药。”桃生言之款款,融尽深情。

章琔失措地后退一步,而后风火似的快步行回火炉旁,拈起斜插在药罐里的长竹筷,一圈接着一圈地在汤药里搅动,面容呆怔地行此无谓之事,思绪却已如狂浪翻波。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原本坚定的心意如今为何却变了。

桃生又?坐回躺椅里,脸色惨白,皮薄似蜻蜓之翼,隐约可见其下细脉,三年间的美好一遍一遍地在脑中重现,再观当下,只觉目涩心悲,禁不住闭眼垂泪,暗自承受着五脏六腑均似随心崩裂及周身经脉仿佛尽断的绞痛,病弱的身躯因此而更显虚乏,好似风中之残烛。

药罐里煮得“咕咕”作响,苦涩的药味飘散满屋,在原本便已充满哀伤的气氛里更添了一抹酸楚,教人无比窒息。

绿水采买回来时,章琔已经离去,桃生所坐的躺椅旁放着一碗药,像是一滴未动,绿水一摸,已经凉透,又?见里外均不见章琔身影,便问桃生:“桃生哥哥,琔姐姐呢?”

桃生闭着眼,有气无力地道:“离开了。”

绿水讶异地追问:“琔姐姐说好要同我?们吃年饭的,怎么突然就走了呀?”

桃生随口道:“或许是有事吧。”

绿水遗憾地道:“好可惜,我?买了好多菜呢。”

桃生旋旋睁眼,眼角泪意依稀,“是啊,好可惜啊,明明已经说好,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此话,像是在回应绿水,又?像是自言自语,徒留寸心空悲凉。

作者有话要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出自:《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