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那名买黄檗的外地药商是易拾派寻尘乔扮。

在章琔垂头丧气地离开郑宅时,易拾已将黄檗交给明郎,托其保管。

红门里,桃生未睡多久便被相思子折磨醒来,周身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来爬去,令其痛苦不堪,两手不断地抓挠,且益发用力,然而,纵令是皮破血渗,却也不得片时舒爽,反倒越搔越痒,难受至极。

章琔两手空空地回来时所见?一幕即是桃生上身裸袒,无数道血痕像是横斜的虬枝,错落匝身,叫人见?之心惊。

“桃生。”章琔行如飞星,转瞬冲到桃生身旁,猛力地抓住他双手?,强行逼其休止,“停下来。”

桃生泣数行下,“阿琔,我好难受。”

章琔霍然拥住他?,“挺一挺,很快就熬过去了。”

桃生双臂环在章琔腰间,“阿琔,陪着我,别离开。”

“好,先穿衣。”章琔抓起身旁的衣衫,正要替桃生穿上,视线不经意扫过其腰窝处的黑色印记,下意识定睛细看?,竟猛然发现是一枚铜钱大小的饕餮纹,且与半月前黑衣人给她的饕餮玉坠一模一样。

章琔犹记得,刚认识桃生不久时,有一次不小心撞见?他?更衣,那时便看?到他腰窝间有一块类似饕餮纹的黑印,但当时只是一个晃眼,并未看清,便以为是其生来所带,不想原来是一枚饕餮纹文身。

再?思起那晚,黑衣人故意引她出宅,至僻处停下,又将饕餮玉坠给她,并提醒她当心这玉坠的主人,但当她追问玉坠的主人是谁时,他?却又不肯言明。

两件看?似不相干之事如今撞在一起,章琔不由得开始思索。

难道说饕餮玉坠的主人是桃生?如果真是桃生,为何要当心他??是桃生会?对自己不利?还是另有原因?

仔细一想,竟似乎有迹可循。

与桃生相识三载,即便是情意甚浓之时,桃生也不肯接受章琔为他赎身的提议,似乎深有顾虑,章琔一直以为是二人身分?之别的阻碍,但时今之种种却又不像仅是此因。

章琔本也不是端庄矜重的大家闺秀,在尺雪城可谓是声名?狼藉,即便是与烟花风尘之人结亲,也无人会觉得惊世骇俗,反而会?拊掌欢庆,城中良家男子终可免遭祸害。

但无论章琔如何表决心,桃生却始终不肯同意。

察觉到章琔未动,桃生出声问道:“阿琔,怎么了??”

章琔瞬时回过神来,单刀直入地问:“桃生,你背后的黑印是什么?”

桃生连忙扯过被盖遮起腰窝,“被卖时文的。”

章琔状似好奇地追询:“是秦妈妈么?”

桃生淡然道:“是卖掉我的人。”

章琔虽有满腹疑惑,但担心再?如此直白地问下去不免会?引桃生起疑,遂就此打住,替他穿好衣衫后,又老?话重提:“桃生,我为你赎身吧。”

桃生倏尔言容凄绝,“我这副破烂躯壳已经不值得阿琔再?花银子,我只配在这肮脏之地了此残生。”

章琔眸中清波流动,眨眼时,鸦睫如羽扇扑流萤,煞是惑人心,“不可妄自菲薄,我只希望你能过得清净些。红门里太过喧嚣,不利于你养病。”

一直以来,章琔都希望能替桃生赎身,以前是为情,而今时在情之外更多出一份寻求真相之心。

章琔虽然打心底里想去相信桃生,但黑衣人给的饕餮玉坠跟桃生腰窝处的饕餮文身却又甚是吻合,世上实在难有如此凑巧之事,教她不得不心生疑窦。

桃生颓丧地道:“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有些人,生来命贱如蝼蚁,一过好日子反倒折寿数,或许我便是如此。”

章琔听他又有却意,忙急颜道?:“桃生,我想要给你的仅仅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安定,别再拒绝了?,答应我,好吗?”

桃生深深凝眸章琔之瞳,沉吟须臾,破天荒一改往日之坚持,松口应诺:“好,我答应阿琔。”

章琔立即起身,“我现在就去找秦妈妈要你的卖身契。”

桃生笑微微道?:“我在这里,等阿琔来接我。”

章琔找到秦妈妈后,将桃生同绿水的卖身契一并赎去,随后带着绿水一起回到桃生房中。

绿水提着包袱,欣喜雀跃地跑到桃生跟前,欢呼道:“桃生哥哥,我们都自由了。”

章琔从绿水身后走来,面带微笑,“绿水是个体贴孩子,他?一定能照顾好你。”

绿水先将包袱丢到地毯上,自己随后歪坐下,抱着桃生嚎啕大哭,“桃生哥哥,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我好讨厌这里,以后再也不要踏进半步,我恨透了这个地方。”

桃生抚着绿水的头,笑看?章琔,“阿琔可有想好如何安置我们?”

章琔兴致勃勃地道:“城东南有一座玫瑰园,是我十三岁那年,爷爷赠我的生辰礼物,后来我又央求爷爷在园里建了一栋小木屋,外观虽然简陋,但里面一应俱全,足够生活用。最关键是,环境清雅,利于养病。”

绿水幽幽地抬起头,“我曾在开花时节去过那座玫瑰园,像是仙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地方。琔姐姐,我以后都可以住在那里吗?”

章琔笑吟吟地道:“要是绿水喜欢,以后都可以住在那里。”

绿水拍拍胸脯,“琔姐姐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桃生哥哥,我会?煎药,也会?做玫瑰饼。”

“我们现在就离开吧。”章琔看?着桃生,等他?点头。

桃生含笑道?:“好。”

绿水将桃生搀起,问他:“桃生哥哥有要带走的物件吗?”

桃生道?:“阿琔,你和绿水在外面等我,我拾掇几件常用衣物。”

“在此之前,还有一事。”章琔从襟中取出两张纸,分?别递给桃生和绿水,“从今往后,你们便是自由之身。”

绿水展开一看?,顿时喜极而泣,三下两下地将卖身契撕成碎片,接着“咚”地朝章琔跪下。

章琔赶紧钦身去扶,“绿水,起来。”

绿水却摇摇头,“生身父母卖我入风尘,使我受尽折磨,琔姐姐替我赎身,使我如获新生。今后,只要琔姐姐一句话,绿水愿为琔姐姐赴刀山火海。”说罢,向?章琔沉沉三叩首。

桃生禁不住眸光闪动,从绿水身上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但自己却无绿水的幸运,即便是今日,也同样身不由己,深陷于他?人的掌控之中,难以脱身,不得洒然。

章琔将绿水扶起,玩笑道?:“你琔姐姐我可没有什么刀山火海,只有一座漂亮的玫瑰园,也只需要你照顾好桃生哥哥。”

绿水持袖揩泪,抽噎道:“我一定把桃生哥哥照顾得白白胖胖。”

章琔被绿水一句认真之言逗得忍俊不禁,“琔姐姐相信绿水。”

绿水将包袱拾起,挂在臂弯处,“桃生哥哥准是要带上琔姐姐送的礼物,他?可宝贝那些东西了,平常一下也不许我碰,他?自己也舍不得用。”

桃生含笑不语。

章琔轻轻揪住绿水的耳朵,“就你知道的多,走啦,跟琔姐姐出去等桃生哥哥。”

二人言笑晏晏地出去后,桃生确如绿水所说,拾掇的莫不是章琔三年以来相赠之物,除此之外便是一块饕餮玉坠及那把伴随多年的青琴。

桃生腰窝处的饕餮纹,自他记事之始便有了?,至于来由,他?却不知,只隐隐感觉或许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如许年来,桃生一直希望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哪怕当初是被父母卖进娼馆,也愿知此根源。

及至来尺雪城之前,国主予桃生一对饕餮玉坠,并许诺他,倘若他能够将摇摇欲坠的谍网巩固并壮大,便将其身世相告,同时付予自由。

而前不久,原本是一对的玉坠突然丢失一只,桃生找遍整个房间也未寻到,当时便知应是被人偷去,因为他从不将玉坠带在身上,一直都放在房中。

也不会?是迎佳阁中人,他?的房间,谁也不敢未经允许而擅进。所以,综其种种,只能是外面的人。

桃生其实已经猜到是谁,然因目前情势愈发紧张,就算知道,也只能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在迎佳阁五年,桃生带走的物什当中,除开饕餮玉坠及青琴,其余都是章琔赠送之物,至于别的,他?一样也未要。

桃生出来时,章琔正跟绿水逗笑,绿水先看?到他,连忙喊道?:“桃生哥哥。”随即跑到桃生身旁,接过其挎在肩头的包袱和抱在怀里的青琴。

章琔旋即回首,浅然一笑,“我们走吧。”

三人在马车里坐定后,绿水迫切地撩起身侧的帷裳,探出头去,凝望逐渐远去的牌楼,那一层朱漆似乎从不曾褪色,依然鲜艳如新,“红门里”三个泥金大字随着马车行远而渐小,终至再也看?不清时,绿水才?终于缩回身子,放下帷裳,突然忧心忡忡地问章琔:“琔姐姐,我是在做梦吗?我是真的离开红门里了?吗?”

章琔未答,而是一把掐在其圆嫩的脸颊上。

绿水吃痛,当即“嘶”了?一声,旋即展颜而笑,“疼,原来我不是在做梦。”转而抱着桃生的手?臂摇晃,兴高采烈地道:“桃生哥哥,我们真的出来了,而且再?也不用回去了。”

桃生眼眸噙笑,语重心长地道:“从前那些不必记得的事,便都当成一口呼出的气来忘掉吧。”

绿水狠狠点头,“我会?记住桃生哥哥的话,忘掉所有从前的事,往后,就算要绕半个城,我也绝不打红门里经过。”

听到绿水的话后,章琔和桃生不由得相视一笑。虽然被苦难浸泡过,但绿水仍旧是一副孩子心性,真性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