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琔像是剥茧一般将锦缎一层一层地缓慢揭开,当桃生面貌显露之时,站在柜台后佯作专心捣药实则暗暗观察三人动静的姚强顿即一惊,石杵“咚”地一下掉在舂里。

闻声,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姚强,刘郎中老脸一皱,心疼地道:“哎哟,你?可小心着点儿,老朽就这?么些家当,弄坏了你?可得赔。”

“抱歉。”姚强倏地低下头,继续握杵捣药,胸中忐忑似如擂鼓。

桃生看向姚强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探究之意,只其掩饰得当,不甚明朗。

章琔全无心思去在意此等微末之事,急煎煎地催促道:“郎中,事不宜迟,赶紧诊病吧。”

刘郎中骂骂咧咧地走到桌前落座,手指在桌面敲打两下,“别跟柱子似的杵在那里,老朽的房子塌不了,过来坐着。”

桃生依言在刘郎中对面坐下,将右手搁在桌上,轻撩起衣袖露出细白的手腕。

刘郎中刚将指尖搭在桃生腕上,桃生竟如被蝎蛰一般猛地缩回,此举令刘郎中才压下的怒气?登时盛起,“老朽行医多年,头一回见着你?这?样的,老朽一没给你?刮骨,二没施针扎穴,你?躲个什么劲儿?”

见状,章琔赶即掏出一锭银子搁到刘郎中面前,与之好言:“郎中消消气?。”又转头安抚桃生,耐心十足,“切脉是诊病的必要步骤,别害怕。”说话间,缓缓将桃生的手重新抬到桌上,“请郎中继续。”

刘郎中一壁将银子收起,一壁口气不豫地放言:“再整这些不痛快,老朽可真就甩手不干了。你?不乐意让老朽瞧,老朽还不乐意瞧你。”

章琔应和道:“不会了,请郎中继续诊脉。”

刘郎中再次将手指搭在桃生腕上,一通切脉观色后,表情益发凝重,“这?病……”

章琔急不可待地问:“可治愈吗?”

刘郎中利落道:“治不好。”

章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一景天能行吗?十株?二十株?”

刘郎中直截了当地道:“一百株也不行。”

章琔神色瞬时黯然,耷着眼皮,情?态颓丧,浑似被霜打的茄子。

看章琔愁眉不展,刘郎中有些于心不忍,声气一软,道:“丫头,你?就别打一景天的主意了,一景天虽不易得,但也绝对不是神药。”

连一景天都无用,章琔忧心如捣,“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四个字,”刘郎中一字一顿地道:“自求多福。”

章琔不肯放弃,又好言恳求:“郎中,你?再想想办法,你?华佗再世,扁鹊托生,你?肯定能想到办法。”

刘郎中双手一摊,无奈道:“丫头,你?就是把老朽叫刘神农,老朽该没辙还是得没辙啊。”

是时,桃生旋旋起身,柔声道:“阿琔,不要紧,左不过早死几十年,这?一世,我已经活够了。”

“也别那么丧气,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刘郎中此言,本意是想宽慰两人,但听在章琔耳里却另是一番滋味,致其心中更是哀伤。

而屋里的另一人在听到此事时,与章琔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好似得知一桩天大的秘辛,激动之余也禁不住喜出望外,恨不能立即将此事禀报易拾,以助定计。

章琔仍旧不死心,继续追问:“郎中,这?到底是什么病?”

刘郎中道:“此病名相思子,别听名字美,却是个十足的不治之症。平常倒是没事,但一听到鸡鸣声就会犯病。犯病之时会周身起红点,且奇痒难忍。而相思子最可怕之处在于患病之人每犯病一次,就离阎王爷更近一次。”

章琔拢眉成峰,“大千世界,难道就没有治愈的先例吗?”

“患此病的人少之又少,老朽行医多年,”刘郎中朝桃生一指,“仅遇到他这?一例。”

桃生心中一片惨然,浅浅一笑,“阿琔,带我回去吧。”

章琔暗自心伤,侧首看向桃生,其脖间半露的抓痕在白皙如雪的皮肤上显得无比狰狞,令人触目惊心,其痛苦可见一斑,便问刘郎中:“郎中可有缓解痛苦的法子?”

“有,老朽给你?开个方子,每日煎一服,可舒缓痒症。”刘郎中立刻提笔蘸墨,每写下一道药名之前都要先念一次,一笔一划清晰工整,慢腾腾似蜗牛,犹如练字,教旁人看着心急。

刘郎中终于写好药方后,又仔细查看一遍,待确定无误后方搁笔,“方子里的药,有一味老朽这里没有,你?得去别处问。”

章琔连忙拿过方子,看着上面近二十种药名,问道:“哪一味?难找吗?”

刘郎中得意道:“老朽这里没有的药,肯定是不好找。”

章琔将方子对着刘郎中,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药名,“是哪一味?”

刘郎中伸手往中间一指,“黄檗。”

章琔直接问:“上何处可找?”

“城中水车街的百草堂兴许能有。”说完,刘郎中神情?蓦然一变,严色道:“不过,老朽可先跟你?说,这?药金贵得很,一钱的量就要足一两金子。”

章琔点点头,“我知道了,劳郎中先抓其他的药。”

刘郎中又拿回药方,起身踱到药屉前,照方秤药。而同位于药屉前的姚强始终面无表情地在捣药,然心中已有计较。

章琔强忍住心中悲凉,勉力牵唇,本是想缓解气氛,却不觉然露出个苦笑来,“桃生,等下我们就去百草堂。”

桃生笑而颔首:“好,我听阿琔的。”

刘郎中正给药包系绳,听二人谈话,立即道:“百草堂每年的年初一都不开门。”

章琔乍然一惊,“除了百草堂,别处便没了?”

刘郎中道:“百草堂是尺雪城最大的药铺,连百草堂都没有的药,其他药铺就更是找不到了。”

章琔假设道:“要是没有黄檗……”

不及章琔说完,刘郎中便道:“药效减半,且不能持久,倒是有几味可替代之药,但药效大不如黄檗。”

章琔当下颦眉,“看样子是非黄檗不可了。”

桃生缓抬素手,似淡扫蛾眉那般用指腹将章琔眉间轻轻抚平,安慰道:“阿琔,我可以忍耐,少一味药也无妨。”

刘郎中写药方极慢,但抓药却十分快,不到半刻功夫便已将十二服药尽数包好,整齐地摆在柜台上,“丫头,好了。”

章琔走到柜台前,“多少银子?”

“你?今日给老朽的银子已经足够了。”刘郎中难得有财未取。

章琔抱拳道:“多谢。”而后将药包提满两手,“再会。”

刘郎中失笑道:“傻丫头,莫跟大夫言再会。”

章琔微微颔首,走回桃生身旁,“我们回去吧。”

桃生动作娴熟地裹回锦缎,又朝章琔伸出双手,“阿琔,交给我拿。”

“不沉,走吧。”章琔不由分说地启步往外行。

桃生随即跟步,路过姚强身前时,冷然一瞥,眼中闪过一抹戾色,而后不动声色地迈开。

姚强虽始终埋头未抬,但方才那一瞬,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出桃生身上荡出的杀气?,活似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即便是见过不少阴狠之人,姚强仍禁不住一阵心紧,待其走远之后才终于舒出一口气。

马车辘辘行驶,章琔和桃生相对而坐。

章琔垂着头,心事重重,郁郁不欢。

桃生撩开她额间一缕青丝,面容含笑,“我喜欢阿琔快乐的样子,那样会让我也跟着快乐起来,便没有那么悲伤了。”

“你?早该告诉我的,”章琔满腹怨怒,语带质问:“为什么要瞒着我?”

桃生艰难地维持面容,“何必徒增伤感?我希望阿琔永远都是那个快乐的女孩。”

章琔终于再绷不住,弹指间,泪出如泉,“身边的人都逐渐弃我而去,我不快乐了,我早就已经不快乐了。”

“阿琔,对不起。”桃生自责不已,从前历经的所有磨折加在一起,也没有不能跟章琔厮守一生更令他感到悲伤,心脏止不住地发疼。

章琔恳恳道:“桃生,别放弃,我们再去找别的大夫,一万个大夫里总有一个能有办法。”

相思子让桃生从记事起便活得小心翼翼,近些年,由于他手段得当,已有五六年未曾犯过病,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然天不遂人愿,此次的鸡鸣声犹如一场无妄之灾,猛然加剧他生命的终结之速。

但此刻,面对章琔的坚持,桃生虽然明知自己得的是膏肓之疾,却因不忍心叫章琔难过而顺其言道:“阿琔说的没错,一万个大夫里总有一个能有办法。”

“桃生,我知道你?活的很辛苦,但也要尽力活着,只要一日不停止呼吸,便不要对生命感到失望。”章琔陡然掌住桃生双肩,一瞬间,明眸亮似十五之月,“太阳只会为活着的人升起,唯有活着的人才能拥有它的光明和温暖。”

桃生心神一凛,郑重颔首,“我答应阿琔,会尽力活着。”

看到桃生眉间的红点,章琔禁不住一阵酸楚,“桃生,这?么多年,一定很累吧。”

此话一出,桃生那双楚楚眼眸顿时如决堤一般,眼泪滚滚而落,伏在章琔腿上,泣不成声。

章琔轻抚桃生之首,满眼恻然。

宝华堂,章琔和桃生走后不久,姚强也借故离开,留刘郎中一人在药堂骂天骂地,接着姚强留下的活计继续干。

不过,任刘郎中骂得再大声,也传不到姚强耳中,因为他此刻已经在往南行的路上,再有一刻功夫便将出四谷甸。

作者有话要说:提醒:文中一切关于药物的设定都只是剧情需要,绝对绝对绝对不可参考,祝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