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云芝的手段,桃生?再清楚不过。

桃生?十一岁时去的梦家,跟比他小三岁的梦云芝一起学习训鸦术。

一年夏日,五黄六月天,火伞高张,梦家家主命桃生?和梦云芝站在烈日底下练目力,为防止二?人偷懒,便将家仆尽数撤走。

梦云芝自小被娇惯,吃不得一点苦头,才站了不到一刻功夫便叫苦连天,“桃生?哥哥,好热啊,我不想练了。”

由于小时的经历,桃生?的心性要比同龄人老成许多,这点苦头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因?而不苟言笑地道:“要练。”

梦云芝已经习惯桃生?的脾性,也知他一向?用功,不似自己这般贪玩,断然不肯偷懒,但为让桃生?也为自己可以少吃点苦头,不由得生?起取巧的心思,连忙往四下里一望,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树荫下,立刻伸手指去,“桃生?哥哥,我们可以去树底下练吗?”

“不行。”桃生?十分固执。

梦云芝抓着桃生?的衣袖左右摇,同他撒娇:“桃生?哥哥,云芝求你了。”

桃生?一动不动,站得非常端正,“要练。”

梦云芝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想练了,我不想练了……”

一看梦云芝眼泪挂起,桃生?心地一软,哄道:“云芝,不苦。”

梦云芝一张白嫩的小脸被烈阳烤得通红,微仰起头,抽抽搭搭地看着桃生?,“桃生?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多说话?”

桃生?出生时不会啼哭,接生的嬷嬷用力拍打其臀,一连数下,他始终一副木然模样,活似一只毫无知觉的木偶。

后来到牙牙学语之龄,他又像是哑儿一般,一声也不吭。

及至六岁那年,在娼馆长大的桃生?亲眼看到平日里耐心教他说话的姊姊被两名?护院衣衫不整地从房间里抬出来时,才终于开口叫了一声:“姊姊。”

那姊姊被一名?肥头大面的客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单是脸部就有多处乌青。

但事发之后,娼馆非但未请大夫来救治,反而将之扔在柴房里,任其自生自灭。

只因娼馆的鸨母知道她已然是救不活,便不肯浪费银子,也不肯再舍她一口饭,似乎能将其安置在可以遮风挡雨的柴房里已是最大的仁慈。

整间娼馆里,只有这个名叫桃儿的姊姊待他好,其他人对他多是呼来喝去,并不拿他当人看。

桃生?感念桃儿的恩情,便从厨师那里求来半碗米汤,一路捧珍宝似的来到柴房里,跪在桃儿面前哭眼抹泪,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知道叫“姊姊”。

桃儿五脏六腑皆损伤严重,咽物如同吞针,但还是饮下一小口桃生?带来的米汤,她知道,这碗米汤来之不易。

“姊姊。”桃生?又将米汤递到桃儿嘴边。

桃儿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艰难地道:“小景,姊姊再也保护不了你了,从今往后,要靠你自己了。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有机会就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姊姊。”桃生?不停地摆头。

桃儿抚着桃生?的脸颊,勉励扯出一抹笑给他,“小景,答应姐姐,从这里逃出去,这里面的人,都不是人,是吃人的鬼怪。”

桃生?捧着米汤碗,悲痛地抽泣,眼泪一滴一滴坠进?汤里。

“小景,姊姊终于可以解脱了。”桃儿突然泪眼愁眉,看向?桃生?的目光里带着无尽的怜悯,不禁长叹一声,“要是你到死都没能逃出去,就去找一条名叫黄泉的路,姊姊会来接你。”

那时,桃生?并不知道黄泉路在哪里。

后来,在那些凄苦难熬的岁月里,桃生?无数次地问别人黄泉路在哪里,而每一次所得到的都是一通斥骂甚至痛打,并骂他晦气。

终于,桃生?九岁那年,开始重复桃儿的命运。

因?其模样生得俊美,且皮肤白嫩如剥壳鸡蛋,极受喜爱,所遭受的折磨也因?此只多不少,而致身形日渐消瘦,举手投足间反倒平添一抹病弱之柔,更显娇软可人,也愈发招人喜欢,常常整日整夜地不得休息。

那些非人的日子,便是蜜糖也能吃出苦味来。

桃生?命运的转折是在十一岁那年,一名?出手阔绰的男子花重金从鸨母手里将他买下。

在桃生?对未来的不明感到惶惶不安时,却得知那人竟是受国主委派,买他的目的不同于来娼馆的客人,而是看中其天禀。

桃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天禀,也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何在,但是能离开娼馆,他已满足。

之后,国主给予他锦衣玉食,派先生?教他知书识字,又为他订下一门亲事,且要求他与小自己三岁的未婚妻一同学习训鸦术。

在先生?耐心的教习之下,桃生?逐渐开始讲话,虽然只能两个字两个字地讲,但已算是良好的开端。

识字之后,他给自己取名?为“桃生?”。

至于那个名?叫小景的悲苦少年,已经摧折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再也不复存在。

桃生?为自己终于离开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高兴,所以练功夫的苦头在桃生?眼里轻如蚊叮,不值一提。

火日炙烤大地,热气蒸人,桃生?汗出如浆,却心静似水,同梦云芝道:“认真。”

梦云芝的眼泪甫一流出眼眶便很快被蒸干,她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便踮起脚尖,在桃生?耳边悄声说道:“桃生?哥哥,我去树底下歇歇。”

桃生?急道:“云芝,要练。”

梦云芝说完便一阵儿风似的跑开,桃生?叫也叫不住。

跑进?树荫里后,梦云芝便席地而坐,靠树乘凉,随后又挥手招呼桃生?,示意他也过去。

桃生?犹然不为所动,身板挺得笔直,目视前方,任汗滴如雨。

见桃生?不动,梦云芝也不再坚持,不经意抬头,发现树杈里架着一只鸟窝,梦云芝登时来了兴头,手脚并用地攀缘而上。

爬近鸟窝后,云梦之又惊喜地发现里面窝着四五枚鸟蛋,她想也不想便将鸟窝抱在怀里,打算下树拿给桃生?看,刚下到一半,却见一名?大桃生?四五岁的婢子捧着一只碗蹿奔到桃生?面前。

碗里盛着凉水,婢子将碗递到桃生?嘴边,粲然一笑,“公子,喝水。”

桃生?道一声谢后,张口含住碗沿,一气喝进?半碗,婢子又用绢帕替他拭嘴。

这一幕落在梦云芝眼里,她虽听不到二人的对话,但只看神情举止便已气得咬牙切齿,一把扔掉鸟窝,迅速地从树上跳下,怒气冲冲地跑到二人面前,霸道地推开婢子,“谁给你的狗胆?”

婢子一个趔趄,绢帕和水碗瞬间从手里滑脱,“啪嗒”一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婢子身子抖如筛糠,连忙跪地求饶:“奴婢知罪,奴婢知罪,求小姐开恩。”

梦云芝一脚踢在婢子身上,婢子当下往后一倒,又迅即爬起,重新跪好,云梦之一把揪起婢子的头发,“说,你是不是想勾引桃生?哥哥?”

桃生?心生?不忍,急忙拉住梦云芝,“云芝,停下。”

梦云芝最恨有人觊觎桃生?,在她心中,桃生?独其所有,便是与女子不经意间的寻常挨碰都能令其捻酸吃味,更可况是喂水擦嘴此等亲近之事,更使她妒火中烧,“桃生?哥哥你别管,这个贱婢想勾引你,我不会让她好过。”

婢子立时吓得面色惨白,连连磕头,“小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小姐饶奴婢一回。”

桃生?急得手足无措,不觉然盈出泪来,“云芝,不要。”

梦云芝浑不顾桃生?的求情,一手提起婢子的头发,一手往婢子脸上狠扇巴掌,“贱婢,让你勾引桃生?哥哥,我打死你。”

婢子虽比梦云芝高出一个头,体格也较梦云芝稍宽,但身分与梦云芝却有着云泥之别,最重要的是,梦云芝是出了名?的乖戾,所以即便被打得鼻腔出血,婢子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跪着,边哭边求饶:“小姐饶命,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数十掌下去后,婢子被扇的那边脸瞬间肿起一片红印,火辣辣地疼,嗓子也已经哭得沙哑,“求小姐……饶过奴婢……”眼前一黑,倏地晕倒过去。

“云芝,不要。”桃生?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去将婢子扶起,唯恐又惹梦云芝不快,反倒害惨婢子。

梦云芝扭过头,却见桃生?满面泪痕,顿然令之心蹙眉颦,“桃生?哥哥,你竟然为了一个区区贱婢哭,我不高兴了。”眼神忽地变作狠戾,“今日这贱婢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

“云芝,”桃生?愁眼摇头,苦苦央浼:“不要……杀人。”

然而,桃生?越是求情,梦云芝越是气愤,朝婢子的头一顿狠踢,以此泄愤,“桃生?哥哥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才能嫁给桃生?哥哥。”

桃生?虽已摆脱从前地狱般的生?活,但俯仰由人的命运却依旧跟随,梦云芝是梦家独女,且又聪明伶俐,梦家自然将之宠爱无度,桃生?自知劝之无用,最终罢口,闭眼不视。

昏倒的婢子被梦云芝丢在太阳底下暴晒至黄昏时分,见她仍有气息,梦云芝竟又命人将之丢进鳄鱼池里,一群鳄鱼瞬间扑来,不过眨眼功夫,活生生?的一个人便已尸骨无存。

桃生?从旁人口中听到此事时禁不住一阵恶寒,火热的夏季里,竟骇出一身冷汗。梦云芝的残虐令其生畏,害怕自己哪一天也遭此毒手,成为鳄鱼的口中之食。

随着两人逐渐长大,梦云芝变得更加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桃生?几乎每日都活在胆战心惊里。

直到他十六岁那年,国主遣人将之从梦家接走,桃生?才终于摆脱这种日复一日的恐惧。

而如今的桃生?,已不再惧怕梦云芝,因?为他已经变得与梦云芝一样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