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烟花化作空凉之时,章琔已驱车离宅。

认识桃生的三年里,章琔每年都会抽出小半日时间去红门里陪桃生吃一顿年饭。

往年的初一,章琔都是在家中陪伴爷爷,但今年爷爷已经不在,章琔心情?无比空落,便临时决定提早去见桃生。

今日,红门里遍地萧条,几无行人,马车停在朱红的牌楼外。

章琔兀自掀帘跳下,穿过牌楼,行往迎佳阁。

但今年的心境却不同于以往,少却几许期待和欢悦,倒像是三年里的习惯所使然。

章琔踏进迎佳阁的门槛后,一名腼腆的俏小生施施然迎来,眼睫微垂,颇有几分含羞带臊意,抬起手臂,掌心向下,微躬着身,伸向章琔,“奴见过章小姐。”

章琔还记得,此人叫作明前。

她那时为气桃生,仅是顺手将刚好站在自己身旁的明前搂进怀里,充作新欢,却并无半分相中意。

此刻见到他,章琔只是浅浅一笑,便自其面前匆匆行过,留得明前立在原地,茫然若失。

行到桃生的房外时,章琔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绿水的呜咽声,心头一紧,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入。

其时,桃生周身奇痒难忍,不住地挠抓。

绿水则伏在桃生肩头,一双手臂紧紧地将之圈抱住,嘤嘤啜泣。

听到门开的声响时,绿水当即抬首望去,一见来人竟是章琔,登时悲喜交集,嗓音沙哑地唤道:“琔姐姐。”

章琔看?到绿水泪湿满面,而桃生在她出现后竟猛地将身子一转,背对着她,不住地颤抖抖,章琔连忙抬脚走近,“绿水,怎么了?”

桃生一把扯下搭在床沿的牙白色锦缎,仓促地裹住身首,“阿琔别过来。”

章琔登时一怔,“为什么?”

绿水悲伤地摇摇头,“琔姐姐,你还是不要过来的好。”

章琔反倒因此而更加焦灼,“绿水,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桃生哥哥他……”绿水刚启口,却被桃生骤然打断:“绿水别说。”

章琔急声喊道:“桃生。”

桃生抖得更加厉害,“阿琔,你走吧。”

章琔深吸一口气,逐渐冷静下来,“绿水,你先出去。”

绿水持起袖角抆去泪痕,缓缓起身,唉声叹气地走出房间。

待门关闭后,章琔大阔步走到桃生身后,屈膝半蹲下,一只手轻柔地放在他肩头,“桃生,面向我。”

桃生牢牢地抓着锦缎,将整个身子裹得严实不透,战战兢兢地道:“阿琔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便要不喜欢我了。”

历经诸事后,章琔心意已不如从前坚定,此刻再也?讲不出不离不弃之言,只是问:“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吗?”

桃生声轻如絮:“我病了。”

章琔顿然敛眉,下意识认为桃生是罹患不治之症方有此反应,安慰道:“别怕,我去找最好的大夫,无论如何也?要治好你。”

桃生无比悲哀地道:“治不好了,永远都治不好了。”

察觉到桃生意志渐垮,章琔立地道:“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桃生却猛地转过身抱住章琔,“阿琔别走,不要丢下我,我只有阿琔了。”

章琔心脏腾的一缩,回?抱住桃生,“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桃生泪光涟涟,声如蚊呐:“阿琔,我不是个好人。”

一直以来,桃生因为自己的身世遭遇一度十分自轻,即便是章琔多次表示并不介怀,却也未能使之放下既往,眼下又听他菲薄自身,章琔只觉无比心疼,“别乱说,在我眼里,桃生就是个好人。所以,可以让我看?看?你吗?”

“不要。”桃生像是一只极度害怕被主人丢弃的宠兔,瑟缩在章琔怀中,也?将之抱得更紧,“阿琔会?不喜欢我了。”

章琔清楚桃生一向心理脆弱,因此不再逼他,转而问道:“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得的是什么病?”

桃生凄然而笑,“死不了,也?活不久。”

章琔一惊,“怎么从未同我讲过?”

“我怕阿琔因为这个病而不喜欢我了。”桃生绝望地道:“我这个病,每发病一次,离死便近一次。”

章琔心肝一颤,“迄今已发病多少次了?”

桃生在章琔身后伸起两只手,看?着自己的十根手指,“也?许七次,也?许十次,也?许不止。”颓然地收回手,又重?新圈住章琔,“我已经记不清了。”

章琔急道:“为何不早告诉我?”

“没用的,世?上无人能治好。”桃生垂头丧气,闭目流泪。

章琔激劝道:“不试一试又怎知行是不行?”

“我没多少活头了,如许年来的折磨已经让我精疲力尽。”桃生俄而纵声哭道:“我熬不下去了,再也?熬不下去了。阿琔,我活得好辛苦。”

听着桃生的话,章琔心如刀绞,轻抚其首,温柔似水,“桃生,抓紧红尘的衣袖,别松手。”

“阿琔,我累了。”桃生言语已是有气无力,显得暮气沉沉。

“累了就睡一觉。”章琔辞气温软,满含怜惜。

桃生倔强地摇头,“我不睡,我怕醒来之后阿琔就不在了。”

章琔矢口答应:“我会?陪着你。”

桃生小心翼翼地问:“阿琔当真不会?走吗?”

为使桃生安心,章琔一字一顿近乎于承诺地道:“我章琔答应桃生,当真不会?走。”

桃生终于肯闭眼,嘴角含笑,“我相信阿琔。”

章琔抱着桃生,保持着跪坐之姿,约莫一盏茶功夫后,察觉到桃生已经睡着,于是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地毯上,又从床里扯下被子,仔细地盖在桃生身上,然后悄然而去。

锦缎之下,桃生徐徐睁眼,泪滴从眼角滑落,心底无尽悲楚,四肢逐渐收紧,最终蜷成一团,“阿琔,你还是走了。”

章琔从红门里出来后,又马不停蹄地驱车往四谷甸的方向驶去。

易拾刚离开四谷甸不多时,章琔便急匆匆地来到宝华堂,一进门便大声喊:“刘郎中。”

刘郎中见到章琔跟见到易拾纯然是两副表情?,章琔一出现,刘郎中连手头的活计也?立马抛下不顾,颠颠迎上前,“丫头来啦。”

章琔无暇与之寒暄,开口便问:“还有一景天吗?”

刘郎中见她模样着急,便如实道:“只剩一株了。”

章琔慌急慌忙地道:“剩的那一株,我买了,无论多少银子,你只管开价。也?劳驾你亲自跟我走一趟,去救一个人。”

刘郎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那夫君好端端的,哪里用得着一景天?”

章琔来不及深想刘郎中之言,只道:“不是他,是其他人。劳郎中赶紧跟我走,十倍诊金。”

一听十倍诊金,刘郎中当时爽快答应:“好说好说,老朽这就去拿药箱。”

临走时,刘郎中又与姚强交待:“多研几次,越细越好。”

姚强只是点头,而未吱声,眼睛在看向刘郎中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扫向章琔,恰章琔也?投来目光。

两人视线蓦然相交之时,姚强心脏禁不住一抖,慌忙低下头继续捣药,生怕被章琔瞧出端倪。

章琔心里着急桃生的病症,因而并未留意这名陌生人的举动,等刘郎中交待完毕后,便迅即地与之一同离开。

马车一路疾驰,半个时辰后,章琔带着刘郎中回?到红门里,却被绿水告知,桃生已于三刻功夫前离开,未留一言半语。

章琔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觉。

刘郎中问道:“丫头,老朽是等人回来再治?还是先回?去?”

章琔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付给刘郎中,“不会?让郎中白跑一趟,劳郎中先行回?去,我找到人后会直接把他带到郎中的药堂。”

话一毕,章琔转身跃上马车,同车夫道:“去江边。”

“丫头别跟老朽……”刘郎中本要假意推辞一番,谁知一句话还未说完,章琔却已绝尘而去,他倒是省去一通惺惺作态,喜滋滋地将那一锭银子揣进袖中。

在章琔不断地催促之下,车夫一路奋力扬鞭,仅用去半盏茶工夫便到达江边。

章琔沿江边往上游寻去,一直到落花渡口都未见桃生身影,她又一个跨步跃上渡船,一头钻进舱内,焦急问道:“朱鬼叔,桃生来过吗?”

朱鬼儿正在舱里切萝卜,准备熬鱼汤,听到章琔的声音后,连忙放下菜刀,笑面相迎,“是章小姐来啦,老汉没有看?到桃生公子来过,是出什么事了吗?”

章琔怕朱鬼儿担心,便道:“没事,我这两日没去找他,今日得空便来你这里看?看?。”目光落到砧板上,旋即转移话题:“朱鬼叔这是在熬鱼汤吗?”

朱鬼儿道:“早晨刚逮的鱼,肥着咧,章小姐吃过了吗?”

章琔故作一副轻松语气:“吃过了,我还有事,就不打扰朱鬼叔炊饭了,得空再来看你。”

朱鬼儿虽眼不明,但心却跟明镜似的,又且与章琔相识多年,岂察觉不到她情?绪之变,只是不欲再给她添恼,方未多问,顺其言道:“章小姐慢走啊。”

章琔急匆匆地离开落花渡口,直到走远后方停下脚步,临江而立,江风萧萧割人面,她目视滚滚江流,终于再忍不住,放声喊道:“桃生。”

约莫半个时辰前,章琔的离开及周身的瘙痒令桃生几近崩溃,他一壁乱抓,一壁凄问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你明明答应了,为什么要食言?”

桃生长哭不止,在疯魔的边缘之时,窗外突然飞来一只喜鹊,扑闪双翼,落到桃生面前,“叽叽”欢叫。

喜鹊头顶有一撮白毛,一只脚上绑着个仅有半指粗细的银质管。

在看到喜鹊的那一刹那,桃生哭声即止,一只手抓起喜鹊,一只手熟稔地解下银管,随后将喜鹊一放,喜鹊“扑棱”一下飞出窗户。

桃生从银管里捻出一张卷起的纸,一手捏住端头,一手将之抹开,是熟悉的笔迹,上面写着七个娟秀的小字:玉桂客栈,天字房。

桃生徐徐将字条揉作一团,蓦然投进燃烧的火炉里,眨眼化作灰烬,随后用锦缎从头顶盖下,一直绕至脖颈处,只露出一双眼来。

两刻功夫后,桃生来到玉桂客栈的天字房外,门不叩而开,里面站着一名打扮妖艳的女子。

见到桃生时,女子妩媚一笑,“桃生哥哥。”声音酥软,令人闻之化骨。

桃生一脸冰冷地从女子身旁行过,进入房中,带着质问的语气,道:“你怎么来了?”

女子将房门一关,双臂如藤萝一般攀在桃生身上,“自然是想桃生哥哥了,桃生哥哥可有想我?”

美人当前,桃生却像根石雕一样杵着不动,更甚断喝道:“回?去。”

女子将头埋进桃生的胸膛里,一根手指在他胸前软软画圈,“人家才来,桃生哥哥怎么就让人家回?去?我这回?可不听桃生哥哥的话。”

桃生毫不留情?地将女子推开,“梦云芝,你回?是不回??”

梦云芝娇嗔道:“再有一年我就要成为桃生哥哥的妻子,可是我不想再等了,我现在就要和桃生哥哥在一起。”

桃生一气之下拆掉锦缎,又撩起衣袖,露出满面满臂的红点及抓痕,“还要跟我在一起吗?”

观之,梦云芝却无一丝诧异色,双臂往桃生颈后一勾,踮起脚尖,在其腮颊落下一吻,丹唇贴其耳垂,“云芝知道桃生哥哥的病,也?知道桃生哥哥犯病的时候会?很?痛苦。不过,桃生哥哥别怕,云芝会?永远陪着你。”

桃生眸心掠过一丝厌恶之色,语气寒如霜:“我活不长了,要是不想当寡妇就趁早离开。”

“桃生哥哥又想骗我,我可不会?再上当了。”梦云芝万分委屈地同桃生诉苦:“小时候,桃生哥哥骗我石头里有神?仙,我一整天都捧着石头,却没见神?仙出来。长大后,桃生哥哥又骗我要回?瓜灯国,半年之后就回?来找我,可我已经等了快五年了,也?不见桃生哥哥回来找我。”

桃生无动于衷地道:“这次没骗你。”

梦云芝倏地皱起小脸,“桃生哥哥为何总是喜欢骗云芝?”

“没有为什么。”

桃生语气凉薄得令人心寒,但梦云芝却早便习以为常,所以并不生气,转而自荐:“桃生哥哥这些年都在尺雪城,我猜想你应该是在这里谋事,我可以助桃生哥哥一臂之力。”

“用不着你,我只希望你赶紧回?见宿城。”桃生浑不领情?。

“我可不管,我既然来了,就断然不会?轻易地走,除非……”梦云芝柔媚一笑,“桃生哥哥跟我一起回见宿城。”

桃生愠怒道:“梦云芝,你能不能别再胡闹了?”

梦云芝像只小猫似的附在桃生胸前,“我哪里是胡闹?我是诚心希望可以帮到桃生哥哥。”

桃生再次将柔若无骨的娇娘推开,“你唯一能帮到我的就是立刻回见宿城。”

梦云芝冷不丁问:“桃生哥哥是见异思迁了么?”

桃生睨她一眼,“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梦云芝挑起一边唇角,一双狐狸眼浅浅一眯,神?情?间充满一种令人生惧的邪戾之感,“那我可就要动手去查咯,要是被我查到一些不该的事,桃生哥哥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