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虽然顺利摆脱掉章琔,却未留意身后还有一条紧跟不放的尾巴。

易拾一路跟踪灰衣人至秀麻道的松林里,灰衣人才终于停下,左手探进腰间的皮囊里,背对易拾,沉声问道:“阁下跟了我好几里地,有何图?”

松林周遭杳无人迹,风动飒飒响,一派肃杀之气。

只听“呛啷”一声,易拾拔剑出鞘,“别装了。”稍顿,忽而咧嘴轻笑,有意拖长声气:“樵夫。”

灰衣人眼神突然变得阴鸷,毫不犹豫地从皮囊里抽出一把短刀,转过身来,扬刀直比易拾,“好小子,今日是你自己找上门来送死,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易拾一见到那柄鹰勾短刀,双眸顿时眯而复睁,“果然是你。”

樵夫面露凶狠之色,“阁下不妨报上来路,也好叫在下知道今日杀的是谁。”

“不必。”易拾倏地抬起持剑之手,忽而动步,瞬时奔逸绝尘,“是死是活,咱们各凭本事。”

樵夫也迅步迎去,刹时之间,刀剑相交,“铮铮”声起。

一片片雪花被卷进二?人带起的风旋之中,狂乱翻飞。

易拾目光锐利,鼓剑张弛有度,樵夫的功夫略逊于他,但易拾并不打算置其于死地,留着活口总能挖出一些线索。

三?年前,樵夫一贯擒刀的右手之腕被利箭射穿,伤及筋骨,之后又未得到及时料理,致使前臂及手整个半废,再不能拿刀提剑,不得已之下只能换作左手,如今虽已习惯,但始终达不到右手那般爽利,一招一式之间带有明显的滞涩感,是以在面对易拾这样的对手时,不过十数招便渐露败象。

而这一点,易拾也非常清楚。

盖因三?年前的那个雪夜,出现在明香山里的射箭之人就是他。

那时,易拾还是一名?寻尘,尚未升任首座,去往明香山是受到仲贤的临时指派。

仲贤告诉易拾,一名?追尘将在今夜出任务,由于目标功夫不浅,他担心会出岔子,所以决定派易拾前往襄助,但需小心谨慎,不可泄露身分。

因为仲贤的叮嘱,易拾当晚便未用芙蓉剑,而是选择了一副弓箭。

他时常进山射猎,弓箭是最衬手之器,久而久之便练出一手,几乎是弦无虚发。不过,他也只在射猎和给?追尘递送任务时才使弓箭,平日里则多仗剑傍身。

仲贤一向倚重易拾,也甚是信任,但此举到底有坏规矩之嫌,遂未明确相告该追尘的身分。而易拾也不过问,只将其当做一项任务去做。

当晚情况果然不出仲贤所料,的确遭逢变故,易拾及时出手,顺利救下那名追尘,只是任务最终憾而失手。

明香山地势复杂,高?低错落,又且当晚雪势不小,樵夫留下的血迹很快便被雪盖住,易拾虽一气不歇地紧追,但最终还是叫他逃脱,之后再返回茅庐,却发现那名追尘业已离开。

易拾也未再逗留,即时出山。

日今再次交锋,樵夫却不知对手便是三年前用一支再普通不过的铁头箭一力废他右腕之人。

正当樵夫败势难挽,快要就擒之际,松林里突然飞来一群寒鸦,乍一看,宛如一片疾迅的流矢。

寒鸦之喙利如箭头,齐朝易拾围攻而来。

易拾当即鼓剑格挡,斩杀数只后,寒鸦群一下散开,扑棱飞去,眨眼消失不见。

而与此同时,樵夫也已不见人影,易拾急慌慌举目四望,入眼之物唯有一根根不凋青松。

易拾直恨得牙痒,一剑劈在身旁的大石上,怒骂道:“可恶。”

气恼片刻后,易拾很快冷静下来,继而蹲身察看落在雪里的几只鸦尸,他惊讶地发现每一只乌鸦的左腿都卡着一只细小的玄色铁环,并似长在肉里,已将腿勒出一道凹痕,看上去像是在乌鸦孵出不久后便将之套进。

易拾随意拾起一只鸦尸,一咕噜装进袖中,而后提剑往林外行去。

回到易宅后,易拾发觉下人们的表情都极不自然。

冬去在廊下搓手顿脚,显得很是焦急。春来则是一副忿忿貌,似乎遇到不平之事。

二?人在看到易拾时,冬去当即七跌八撞地跑过来,边奔边嚷:“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辞色间颇有一副大难临头之势。

易拾心头骤然一紧,急眼道:“是不是昭昭出事了?”

冬去将头摇得像是玩在孩童手里的拨浪鼓,“不是小夫人,是公子你。”

“我?”易拾将信将疑,“我能出什么大事?”

冬去焦灼道:“小的一两句话跟公子解释不清,老太爷让公子回来后就立马去客堂见他。”

“客堂?”易拾越听越纳闷,“不是书斋?”

冬去不迭颔首,语气无比肯定:“千真万确是客堂。”

易拾一壁往客堂走,一壁困惑地问冬去:“瞧你这副样子,到底是什么大事?”

“公子去了便知。”冬去绝口不道片语只词。

“爷爷,是什么大事要?急着找孙儿?”易拾尚未至客堂的门前便放嗓子嚷道。

一脚跨进门槛后,看到堂中之人时,易拾赫然怔住,“怎么是你?”

眼下,堂里共有三?人,一是易金,二?是章琔,三?是蓝姜。

“混账东西。”坐在上座的易金怒而拍桌,气得吹胡子瞪眼,“看你自己干的好事。”

下座左首坐着章琔,只见她捧茶浅酌,目光温和得极甚反常,顾盼之间是一副易拾从未见过的静好之态。

蓝姜则坐在章琔对面,笑目盈盈,其身旁的高?几上放着一只一尺见方的木盒,盒盖已被揭开,里面装着六只白闪闪的银锭。

易拾顿即慌神,大步流星地走到客堂中间,“爷爷,昭昭,你们听我解释。”

章琔微笑着开口,语气十分柔和:“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蓝姑娘妙手仁心,两次救你,单是此缘分便弥足珍贵,更何况你二?人之间又有……”

话至此处,章琔故意缄口,抿了一口茶,笑得意味深长。

蓝姜轻启檀口,“易公子,别来无恙。”

“你别说话。”易拾面露愠色,低吼一声后,惊忙地跑到章琔旁座坐下,“昭昭,我不是那样的人。”

易金怒不可遏地扬起手里的戒尺,“臭小子,你最好解释清楚你跟这姑娘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是胆敢做出对不起昭昭的事,老子打折你的狗腿。”

易拾谛视章琔一眼,而后站起身,神色冰冷地望着蓝姜,“蓝姑娘,劳驾您移步到门外……”

话犹未完,易金破口喝道:“就在这说,当着老子和昭昭的面,说清楚。”

“爷爷,”章琔起身朝易金躬身施礼,“昭昭替易拾跟爷爷讨份情面,此事暂且先让他们自己处理,爷爷不妨等他的交待,之后再做定夺。”

易拾立即向章琔投以欣慰的眼神,“昭昭知我心。”

易金斟酌须臾,最终被章琔说动,缓缓放下戒尺,“就依昭昭的。”旋即又恶狠狠地盯着易拾,“你务必给?老子把事情处理妥当,否则以后就别说是我易金的孙子,我丢不起这人。”

易拾拱手道:“孙儿谨记。”接着朝蓝姜比出请姿,“蓝姑娘,请。”

于是,二?人一齐走出客堂,来到廊下。

易拾一本正经地道:“蓝姑娘,事关你我清誉,我们一言一行都必须郑重。如果是我上次没同你讲清楚,那么我现在便再跟你讲明白些……”

不待易拾说完,蓝姜冷不丁出声打断:“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很抱歉,我实在没兴趣知道。”易拾语气冷淡,神情无温。

蓝姜直言不讳地道:“我喜欢的就是易公子这份坚定不移的忠贞。”

“我忠贞与否,似乎与蓝姑娘无甚干系。蓝姑娘的救命之恩我易拾没齿难忘,倘若蓝姑娘觉得我上回着人送去的银子太少,姑娘可尽管开口。另外,我那里还有不少?宝物,姑娘要?是有看上的,我绝不眨眼,都送给?姑娘。至于衿带之事,我当时的确不知,姑娘若要讨个公道,”易拾手捧佩剑,伸向蓝姜,“这双手拿给姑娘砍去。”

此举令蓝姜颇觉震愕,“易公子宁愿断手也不肯娶我?”

易拾侃然正色地道:“这是我唯一能给姑娘的交待。”

“好。”蓝姜突然抚掌燕笑,“不愧是我蓝姜看上的人。”

易拾板着一张脸,将佩剑捧得端端正正,“我希望今日便将此事做出了断,往后咱们就各不相欠。”

“我开始羡慕章小姐了。”蓝姜此话带着几分感?慨之意。

易拾无端问道:“蓝姑娘,你信缘分吗?”

蓝姜不假思索地颔首,“我信。”

“章琔便是我今生唯一无二?的缘分。”易拾说此话时目光温煦,语气柔和,而弦内弦外却饱含力量,犹如高?山之激流,深海之旋涡,势不可挡。

蓝姜一眨不眨地看着易拾漆亮的瞳子,半晌未言。

少?顷,蓝姜一把从易拾手里抓过佩剑,利落地拔剑出鞘,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易拾。

一剑落下,易拾双手完好,衿带却已断开。

蓝姜倏地将剑丢还给?易拾,洒然道:“扯平了,你再不欠我。”

易拾庚即抱剑握拳,“多谢。”

蓝姜道:“你留在外面,我进去同章小姐说一句话。”

易拾心头一慌,连忙问她:“说什么?”

蓝姜禁不住笑将起来,“别紧张,我要?同章小姐说的绝不是你不爱听的话。”

易拾再次抱拳,“抱歉。”

堂内,章琔表面上端着一副若无其事之态,有一口没一口地呷茶,心里却忍不住地想知道易拾同这女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竟要?闹到家中来。

易金则一壁唾骂易拾,一壁不停地宽慰章琔。

蓝姜进来时,二?人齐齐将目光投向她。

蓝姜先同易金欠身施礼,“易老太爷在上,小女子今日多有打扰,在此致歉。我与贤孙之间,清清白白,无可诟病之处,请易老太爷莫要?错怪了他。”

话毕,不等?易金回应,蓝姜又看向章琔,笑着道:“章小姐,若说余生你只剩下一个人可以信任,那么这个人绝对是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