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梆子声敲响在寂静的寒夜里,更夫懒声懒气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正三更,半个时辰前,章琔浅梦转醒,此刻身搭一件素白披风,凭倚南窗,望天寻星。

屋顶上,易拾掌心攥着翡翠兔,坐而观月,银白月光洒如流霜,朔风撞面飞过,拂起一丝鬓边发。

更声远去后,易拾倏地站起,展臂飞身,轻灵如燕,眨眼落到章琔窗外,又一个起跃,动作矫捷地坐上窗台,侧首看?着章琔,“大半夜披头散发地立在窗里,也不起灯,不怕黑么?”

章琔抬手指向漫漫苍穹里今夜烁亮之星,“爷爷在那里看?着我。”

易拾凝睇章琔之眸,那里像是噙着一整条璀璨的银河,令之神醉其中,温言道:“爷爷系念你。”

俄霎,一滴清泪如暗夜明珠自章琔眼角滑落,玉臂缓缓收回,垂眸间,似万星陨落,“小时候,爷爷教我背四书五经,我常常因为贪玩而不乐意诵读。直到有一天,爷爷突然给我一只水桶,叫我从江边打水回来,只要回来时能有半桶水,我便可以不用背书。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只水桶高及我腰处,我那时只顾着想玩,立刻开心地答应下来,却哪里知道,在无任何助力的情况下,想将半桶水从江边搬回去,对那时的我来说难如登天。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认真学习。后来终于懂得,即使只有半桶水,若力不能及,摆在面前也如同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山。”

易拾像一个忠实的倾听者,对章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进耳入心。

“曾经将我视为掌中珠的那个人已经走了,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我。”章琔举首望星,高吟道:“甘瞑于太霄之宅,而觉视于昭昭之宇。”

易拾掷地有声地道:“昭昭,努力活下去。”

章琔双眼噙泪,“爷爷,昭昭会努力活着。”

“太小声了,爷爷听不到,走,去屋顶,大声告诉爷爷,让他知道。”易拾蓦地拉住章琔,将之从窗里带出,翩飞双蝶般一径飞向屋顶。

二人立在屋脊上,章琔望天大喊:“爷爷,昭昭会努力活着,带着对您的思眷,好好活下去。您能听到吗?”

易拾也振声喊道:“爷爷,昭昭说她会努力活着,带着对您的思眷,好好地活下去,请您在天上放心。”

话音一落,华星忽闪,易拾急兴兴地拉着章琔,举手指天,“昭昭你看?,星星在闪,爷爷听到了,他听到了,你一定要做到,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辜负爷爷对你的疼爱。”

章琔瞬间泫然泪下,又提高声量:“爷爷放心,昭昭一定努力活着。您要是在天上见到爹娘,告诉他们,昭昭一直很想他们,从未有一日忘记过。”

易拾望向一天忽明忽暗的珠星,心中默语:爹,娘,你们看到了吗?孩儿身旁的这?个姑娘是孩儿的妻子,名叫章琔,孩儿很爱她,愿与她一生相守。请爹娘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早日清除尘垢,余年全心全意护此一人,今生足矣。

章琔折膝坐下,泪干肠断。

易拾也跟着落坐,将衣袖伸至章琔面前,温柔道:“昭昭专用擦泪巾。”

章琔捧着易拾的衣袖,捂住双眼,嘤嘤而泣。

一整夜里,易拾和章琔都在屋顶凉坐,直到天色微明,章宅下人陆续推门而出,两人方悄无声息地飞下屋顶,回到房中。

晨露凝青丝,二人均是一身凉气,章琔眼红唇紫,抱臂倚在多宝阁旁,目光呆滞。

易拾一看?火炉未熄,忙揭盖往里面添了?几块银霜炭,摇扇催火,待看?火光渐盛时,便立即招呼章琔:“昭昭,来。”

章琔心思早已飘远,并未听到易拾说话,犹自凝定未动。

易拾放下绢扇,大步流星地走到章琔跟前,抓住她的手,将人拉到火炉旁,又按肩使她坐下,“人活着一日,就要爱惜身体,才不会教?天上的人担心。你好好烤火,我去让人熬姜汤。”

章琔凝眸炉里烧得金红的炭块,“多谢。”声色冷静,浑不似昨日那般几乎丧却生念。

“我不需要你的谢,这?句话我当没有听到。”言罢,易拾转身出门。

易拾刚出去不久,春来便进到房中,肿着一双乌青眼,一看?便知昨夜未睡好,“奴婢昨日没寻着机会问,小姐是被何?人……”

“别问。”章琔遽然打断春来,“去请于旺叔过来,说我有事找他。”

“是,小姐。”春来躬身退下。

片刻后,于旺叩门入内,“小姐……”

“于旺叔,别问我有关失踪的事,我找你来是有其他事。”章琔先行堵住于旺之口,跟着又道:“早几年听爷爷说他跟知府大人私下里有些交情,你立刻帮我按照知府大人的喜好备一份礼,不在于贵重,得体就行,我要去拜会知府大人。另外,这?件事别告诉任何人,包括春来。”

易拾捧着姜汤回来时,章琔却不在房中,找人一问,方知一刻功夫前,章琔已只身出府,但下人们均不知其去处。

知府大人有品茗的喜好,于旺便准备了?一份今冬新出的龙井。

章琔携茶乘车,半柱香工夫后,抵达衙门。

衙役通报知府后,章琔被师爷迎进内堂。

知府姓孔,单名一个帅字。

孔帅得人来报时,正在书房里伏案翻阅卷宗,一听来人是章琔,孔帅甚感诧异,这?位章家大小姐从未登临过府衙之堂,却不知今日是因何?事而来,心里禁不住犯起嘀咕。

见到孔帅后,章琔先将装在盒中的龙井茶呈给师爷,随后又朝孔帅打恭作揖,“草民章琔,见过孔大人。”

孔帅搁下卷宗,“侄孙女不必多礼。”

“多谢孔大人。”章琔落回手,直言不讳地道:“草民今日携薄礼前来,实不相瞒,是有事相求于大人。”

孔帅惋惜道:“章老太爷跟本官是多年茶友,他突然辞世,本官始料未及,深表遗憾。侄孙女要是有本官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提,本官必然倾力襄助。”

章琔道:“草民想进地牢看一个人,还请大人施以方便。”

“哦?”孔帅惊异更甚,“地牢里目前关的都是重犯,侄孙女想看的是何人?”

章琔直视孔帅,“此人是前日刚被捕入狱,名叫阮籁。”

孔帅将此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又问道:“侄孙女认识此人?”

“此人曾跟草民的爷爷有些过节,爷爷如今已经不在,草民便想替爷爷跟此人了?一了?过往恩怨。”章琔再?次拱手,恳恳保证:“大人请放心,草民自有分寸,必不给大人找麻烦。”

一听是因章仁之事,孔帅霎时解除顾虑,“难得你一片孝心,章老太爷在天之灵也会深感安慰。”又看?向一旁的师爷,“赵师爷。”

赵师爷立马打恭上前,“小人在。”

孔帅吩咐道:“带章小姐去地牢。”

“是。”赵师爷作出请姿,“章小姐这?边请。”

章琔朝孔帅抱手,“草民替爷爷谢过大人。”

进地牢后,赵师爷递给章琔一支火把,并叮嘱道:“此人十分凶残,章小姐切莫与他靠得太近,以免伤到贵体。”

章琔颔首施礼,“多谢赵师爷提醒。”

地牢常年不见天日,阴暗且潮湿,散发着木头腐败的霉气。

章琔手擎火把靠近牢门,借着火光,看?到阮籁躺在草榻里,身上盖的薄被已经脏得油黑发亮,多处可见露絮的破洞。

阴暗之地里,哪怕一丝亮光也似有日月之明,阮籁察觉到亮光后当即动了动,随后转过头来,在看到章琔时,脸上立时显出一抹讶异之色,“小师妹?”

“是我。”章琔不动声色地道:“没想到吧,我不但能活着离开,而且还能站到你面前,亲见你的下场。”

阮籁窸窸窣窣地半坐起,浑身尽是被鞭打的血痕,显然被用过刑,头发缕缕绺绺地披散着,胡茬乱冒,整个人狼狈不堪,他笑?笑?道:“听懂了?,小师妹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说话间,往墙上一靠,展开?双臂,“看?吧,如小师妹所见,我过的惨不忍睹,朝不保夕,小师妹高兴了吗?”

章琔恨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阮籁讥讽道:“小师妹趁人落难来投井下石,又能是什么正人君子?”

章琔不欲跟阮籁多作口舌之辩,直接切入正题:“我来此只为一件事……”

阮籁歪头看?她,不待章琔说完便出言打断:“小师妹想问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反正也快死了?,何?必便宜你们这些活着的人?你们一个个千金少爷,养尊处优,习惯不劳而获,那可不成,继续费功夫去吧。”

“我想问的并非此事。”章琔眼神沉沉,“三年前的那个雪夜,救我的人到底是谁?”

阮籁面色平静,“我当时便说了,是我救的小师妹。怎么,小师妹不信我?”

“那人身穿黑衣黑靴,靴口有一只用金线绣的虎头纹,虽然只有指甲大小,但我看?得非常清楚。所以在你说是你救了?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你在撒谎,因为你的黑靴口根本没有虎头纹。我当时为何?没有戳穿你,是顾念你是我的师兄。但现在,你只是个恶事做尽的阶下囚。”章琔一语说破当年的真相。

“小师妹倒是眼尖,你也问对了?人,我的确知道那人是谁,可我不打算告诉你。”阮籁脸上挂起一抹阴邪的笑?,在此情此境之下,看?上去颇是渗人。

章琔冷哼一声,“那就带着你那一肚子秘密去见阎王爷吧。”

看?到章琔要走,阮籁冷不丁抛出一只鱼钩子:“别急,有一个秘密我倒是有心告诉小师妹。”

章琔眼光俄而犀利,断言道:“能让你阮籁想说的秘密,绝非好事。”

“那可未必。”阮籁瞧戏似的盯着章琔,“我想说的这?个秘密,是清尘使首座的真实身份,小师妹想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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