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兄。”

“老太爷。”

霎时间,章仁的床前一片号呼。

“爷爷,昭昭那样的好,你怎么舍得丢下她?”易拾抱着章仁温热的身子,泣而问之。

“章兄啊,哎……”易金面容悲戚,酸噎难成声。

于旺“咚”地跪下,朝着章仁稽首而拜,长呼道:“老太爷。”

在门外听到喊声的春来不管不顾地冲进屋,边哭边喊:“老太爷,老太爷……”

看到伏地的于旺时,春来也卒地落膝,浑然哭成泪人。

冬去站在春来身后,亦不住地擦泪抽噎。

待情绪稍稳之后,易金看向于旺,语气缓而无力?:“布灵堂吧。”

于旺晃晃悠悠地起身,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诶。”嗓音显闻沙哑。

春来一路跪爬到章仁床前,凄然泣诉:“老太爷,奴婢打小命苦,七岁时被双亲遗弃,成了?流落街头的乞丐,是您和小姐不嫌弃奴婢身上脏,把?奴婢捡回来,给奴婢干净衣裳和白米饭,让奴婢再也没有饿过肚子。您和小姐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奴婢愿意用这条命来换您活着。”

春来一席话令在场诸人无不动容,易金紧紧抓着章仁的手,捂眼垂泪。

冬去一直立在春来身旁,见她跪在地上绝哭不止,想将之扶起,却又有所顾虑,踟蹰良久未有动作。

易拾缓缓挺身,眼底挂着泪,挥手向冬去示意:“扶起来。”

冬去像是得到赦令一般,急忙去搀春来,并和言劝道:“春来姑娘,地上凉,快些起来。”

春来倚着冬去的手臂缓缓站起,垂着头,低声啜泣。

半年前,章仁在得知自己罹患此症时便开始命人打棺木,棺材铺子花了整整两个月的功夫终于将之做好,后来又根据章仁的要求,一直放在铺里。

直到今晨,章仁自知再也熬不下去,左不过就是今明之差,遂告知于旺,命其将棺木运回宅中。

也是这时,于旺方知原来章仁竟已病重至此。

之后,在章仁的授意下,于旺又将祭灵所需的一应物事准备齐全,所以眼下只用去半盏茶工夫便将灵堂布置妥当。

接下来就是给章仁擦洗身子,并换上归寿衣。

这些身后之事,易拾都自请亲行。

在为章仁换归寿衣时,房中只有易拾,他一壁为之更衣,一壁郑重许诺:“爷爷,请您在天上放心,孙儿就算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找到昭昭。自打六岁那年,昭昭像菩萨一样在葵子江救了?孙儿,孙儿心里从此便只有这个姑娘。也请爷爷原谅孙儿暂时无法对昭昭袒露身分?,但孙儿以性命起誓,等尺雪城尘垢清无时,一定将所有事都告诉昭昭,往后尽心?尽力地做一个好丈夫,一生一世守护昭昭,非死不移。”

将归寿衣一丝不苟地整理完毕后,易拾背起章仁,“爷爷,请您在天之灵保佑孙儿尽快找到昭昭。”随后步伐缓而稳地来到满目素白的灵堂里,同于旺合力?将章仁放进棺木中。

此刻,章宅上下均已换上素白的孝服,全部围在灵堂里,哭啼不绝。

灵柩尾处烧着一只火盆,易金坐在地上,头靠着棺木,手里拿着一摞纸钱,一壁往火盆里投,一壁似闲聊地道:“章兄,明年的清明节,我就去你坟前骂你,你别无辜。你两手一撒,倒是走得洒脱,等昭昭回来看到你躺在里面,你让孩子怎么办?”

一声长叹之后,易金又?继续道:“有一件事忘记跟你说了,你一会儿到了佛祖跟前儿,多?磕几个头,问问佛祖,我什么时候上去见他,问到之后记得托梦给我啊。”

易拾跪在火盆前,沉沉地三叩首,“爷爷,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昭昭平安无事。”

于旺也跪在火盆边,烧着纸钱,泪流满面地道:“老太爷,小姐眼下不知去向,你在天上要是瞧见了?,给咱们托个梦,好叫我们尽快找到小姐。”

春来也“噗通”跪倒,在灵柩前猛不迭磕头,“奴婢愿用这条命来换小姐平安。”

迅而重的磕头声令冬去当时一惊,立即上前扶她,“春来姑娘,你这般磕下去怎生了?得?”

春来抬起面时,泪颊如洗,额头上已经落出一块红印,一条软臂被冬去吊着,她却不肯起,“老太爷和小姐都是那样好的人,为什么……”俄而泣不成声。

“爷爷,”易拾将易金从地上扶起,“您老保重身子。”

易金拍了?拍易拾的手,唉声叹气地道:“尽快找到昭昭,章兄临走前就这么一个牵挂,我们活着的人务必要替他办好。”

易拾低头,“孙儿知道。”

他何尝不想立即找到昭昭,自昨日昭昭失踪后,于他每时每刻都是煎熬,他恨不能掘地三尺,翻覆整座城市,找到那个让他记挂了?十数年而今终得重逢的姑娘。

于旺给易家爷孙安排好了客房之后,便回到灵堂里独自守着。

春来本也想为章仁守灵,但于旺一向心?疼宅里年纪小的奴婢,让春来烧了两摞纸钱后便遣她去歇着。

可是今夜,宅里的所有人都注定无眠。

距易家爷孙来章宅到现在,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宅中各处均已见挂白,在这严寒的冬日里,更是增添了无穷冷意。

大门口的红灯笼已被撤下,转而换上了?象征着丧事的白灯笼。

过路之人一眼便知,章宅里正有白事。

这一幕,恰也被打此道经过的阮籁看见,但他一点也不诧异,章仁之病,阮籁数日前便已知晓。

那时是为了?设计给章琔下套,竟教他无意间得知章老太爷患病之事。

眼下一看章宅门外的白灯笼,阮籁便知其中。

阮籁属睚眦必报之人,白日里在章琔那里受的辱,他终于可以借由此事来报复。

玄色披风的大帽下,阮籁半张脸都隐在帽檐盖出的阴影里,念及此时,阮籁阴鸷一笑,不由得抱紧怀里的食盒,加快脚步,从章宅外匆匆行过。

亥时将至,章琔躺在床上,早已饿得是前胸贴后背,中途睡过去好几次,也醒来好几次,被褥虽厚,但也抵不住因饥饿而加重的冷寒。

正迷迷糊糊将睡未睡时,章琔忽地听到院门的开阖声,意识顿然清醒,惊而坐起,又?迅速地从枕下摸出锈剪握入手里,而后将被盖严严实实地围在身上,眼睛则紧紧地盯着门口。

章琔竖耳凝听,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很快便来到门跟前,章琔不由自主地攥紧锈剪,蓄势待发。

“嘎吱”,门被打开,一片黑咕隆咚里,可见一个人影站在门里,那人忽而弯腰,似在地上放下一物,挺身之后,并未立即出声,而是跟章琔在黑暗里默然对峙。

良久,那人终于开口:“小师妹。”随后点起一根蜡烛,光芒一现,阮籁的面孔倏尔清晰,他蹲身将蜡烛穿过铁栏,放进屋中,笑道:“知道小师妹用不惯油灯,所以特地给你买了蜡烛。”

“你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章琔声音十足十得冷静。

阮籁脚边放着一组双层食盒,他揭开盒盖,里面摆着数只小碗,每一只碗的大小都刚够从铁栏的间隔里进出。

“才一天而已,小师妹便耐不住了?当清尘使没有耐心?可不行。”阮籁一壁将饭菜放进屋里,一壁以训导的口吻如是说道。

章琔心?知阮籁不会轻易开锁,便未再接话,只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动作。

“小师妹吃惯了山珍海味,自然再难咽下粗茶淡饭。这些都是多宝楼的招牌菜,也不知合不合小师妹的口味,小师妹先尝尝吧。”最后,阮籁将一双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一只碗上,“小师妹要是不喜欢,我明日再换别家。”

章琔将锈剪别在腰后,下地穿鞋,而后走到门边,将冒着热气的饭菜逐一端上桌,安静地吃饭,一语未发。

当章琔吃到一半时,阮籁突然阴恻恻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方才回来时路过章宅,见着门口挂起了白灯笼,看样子像是在办丧事。”

此话一出,章琔骤然停筷,眼睛刹那瞪得浑圆,惊视阮籁,不可置信地道:“你再说一遍。”

阮籁带着看笑话的神色,特特提高音量,一字一顿地道:“章宅外面挂起了白灯笼,应当是在办丧事。”

“噔当”,筷子掉落,章琔瞬间冲到门口,抓住铁栏,疯了似的摇门,铁门被晃得“哐哐”作?响。

章琔红着眼圈,嘶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看到章琔疯急的模样,阮籁愈发欣乐,“小师妹别着急,再过几日我就带你走,离开这里,去到一个无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心?过日子。”

“阮籁,”章琔冷不丁伸出手,一把?抓住阮籁的衣襟,恶狠狠道:“我命令你马上开锁。”

“别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阮籁面色一凛,遽然打开章琔的手,后退半步,“在这里,你可不是什么章大小姐,我更加不是凭你使唤的奴仆。你最好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再来衡量应该怎么跟我说话。”

咄嗟之间,一双泪夺眶而出,章琔当时软了?声气:“对不起,师兄,我求求你,放我出去,我要回去看爷爷。”

阮籁冷言斥道:“死人有什么看头?”

章琔双手倏地攥紧,怒恨难当,却不得不折腰,苦苦哀求:“师兄,就当师妹求你,放我出去,爷爷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失去爷爷。”

“求?”阮籁睥睨而视,“师妹便是这么站着求人的?”

自打双亲身亡后,章琔所跪之人便只有爷爷,从未再跪过他人,但当下却容不得她有片刻顾虑,心?一横,双腿旋旋弯曲,最终落膝在地,跪在阮籁面前,低垂着头,悲泪盈襟,“求师兄……放我出去。”吐字艰难,如芒刺锥舌。

“这才乖,不过,”阮籁忽然笑得无比奸猾,一口齿宛如獠牙,“还是不能放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