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易拾身穿一袭素白?单衣,听到冬去的喊声时?,猛地从?床里跃下,赤足着地,“谁不?行了?”

冬去连跑带喘,到易拾跟前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是……章……章老太爷。”

易拾闻言一震,即刻吩咐冬去:“更衣。”

“是。”冬去转头?从?柜里翻出一件碧石色长袍,麻利地伺候易拾穿上。

易拾自己又从?匣子里随意挑出一根牙白?色发带,一壁朝外走,一壁绾发,“爷爷在哪儿?”

“老太爷让文叔去备马车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大门口了。”由于易拾步伐匆促,冬去虽气?喘喘,但也不?得不?快步紧随。

易拾三下两下地将青丝半束起,又问冬去:“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冬去回道?:“听章宅来的人说?是章老太爷病重,特地来请小主母回去。”

易拾面色沉肃,不?由得加快脚步。

大门外停着两架马车,前面是易宅的红顶马车,易金已经等在其内。后面是章宅的蓝顶马车,春来眼泪汪汪地候在车旁。

易拾出来后,径直跨上红顶马车。

冬去则走向蓝顶马车,安慰春来两句后,便与之一前一后地登车。

红顶马车辘辘先行,易拾坐在右侧,询问易金:“章爷爷怎么会突然?病重?”

易金长叹一声:“你章爷爷沉疴已久,只?是怕昭昭担心,才一直隐瞒未说?。”

易拾敛眉,“这么说?,您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也不?抵事,章兄的病,”易金沉沉摇首,“药石无功。”

“烦请您老一口气?把话说?全?了,”易拾一霎急眼,“章爷爷究竟得的什么病?”

易金道?:“咯血症。”

昨晨去章宅接昭昭时?,易拾只?听到章宅的下人说?章老太爷患了伤风,小姐不?许他?出门,以免受了寒气?,却哪里料得竟比伤风严重得多,遂惊问道?:“多久了?”

“已有半年。”易金声音忽而低哑,“你跟昭昭成亲的两三日前,章兄的病情?突然?加重,熬了大半个月,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

易拾骤然?扣紧十指,埋怨道?:“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早说??”

“章兄不?想让昭昭担心,所?以一直让我瞒着。”易金一阵唉声叹气?。

“可是现在……”

昭昭下落不?明,虽已知她身在城中,但尺雪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易拾没把握能在短时?间里找到她,令他?一时?间又急又忧,却又束手无策。

易金同?样愁肠百结,一想到章琔眼下不?知去向,不?禁微生怒意,“也不?知道?昭昭到底上哪儿去了,这种时?候她最是应该在床前尽孝。”

易拾不?忍昭昭被误解,遂道?:“昭昭……”唤出之后,易拾猛地省起,连忙改口,“那小霸王应当?不?是不?分轻重之人,或许是……因事缠身。”

易金沉沉闭目,后仰着头?倚靠厢壁,“希望能见到最后一面吧。”

易拾神情?紧绷地谛视着对面时?不?时?被晃起的茶白?色帷裳,心里暗问:昭昭,你到底在哪里?

今夜月明星稀,车夫一路促急落鞭,马车驰骤如飞,仅用去平时?的一半功夫便到达章宅。

于旺在门口焦急等待,一见马车驶来,他?立即跑下台阶相迎。

马车停稳后,不?待车夫掀帘,易拾兀自从?里面钻出,跳下马车,随后又小心扶下易金。

见红顶马车里没有章琔,于旺又看向后面的蓝顶马车,然?而出来的人却是春来和冬去。

于旺急跑过去,问春来:“小姐呢?”

春来见着于旺时?,一时?难忍,蓦然?嚎啕大哭:“于旺叔……小姐她……她……”

一看春来这副模样,于旺更是惊急,“小姐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于旺叔,”易拾走过来,“先进去吧,边走边说?。”

于旺垂首,“是,姑爷。”

在进宅子的路上,易拾同?于旺说?了个大概,并?与之商量好一会儿见到章仁的说?辞。

易拾又问了章仁的情?况,于旺只?说?了三个字:“不?久矣。”

于旺将易家爷孙引至章仁的寝房外,春来本也打算进去,但易拾却让她在外面候着,不?要出现在章仁面前。

春来虽不?知其因,但也依言照做。

寝房内,张医师跟两三名奴仆正在里面忙活。

进去之后,于旺先摇手示意几名奴仆退下,随后行至榻前,俯下身子,扯起一笑,故作轻松地道?:“老太爷,易老太爷跟姑爷来看您了。”

话音一落,易金当?先走到床前,看章仁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双眼禁不?住一酸,嘴角勉力挂起笑意,“章兄。”

听到声音后,章仁徐徐睁眼,看到易金时?,当?下咧嘴而笑,“易贤弟怎么站着?于旺啊,快给易贤弟看座。”辞气?明显的轻软无力。

于旺连连点头?,“好,老奴这就去。”

易拾也两步走到床前,钦身唤道?:“爷爷。”

章仁转动眼珠看向易拾,“拾儿也来啦,”说?话时?,目光投向爷孙二人的身后,“昭昭怎么还不?进来呐?”

易金握住章仁的手,“章兄啊,你这孙女儿孝顺呐,昨日回去后说?你患了伤风,匆匆忙忙地吃过午膳就马不?停蹄地出了城,去云华山给你摘新鲜雪莲啦。”

章仁笑呵呵地道?:“这丫头?,打小就孝顺。”随后又忧心忡忡地问:“云华山那么远,她一个人去的吗?”

易拾赶紧出言宽慰:“爷爷请放心,春来跟着的,另又带了四五个身手极好的护卫。”

“好好好。”章仁颔首说?完后,突然?又长叹一气?。

易金忙问:“章兄叹什么气?是?”

章仁忽而泪眼模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昭昭啊。”

“章兄说?这丧气?话做什么?”易金轻斥道?:“咱们昭昭去尽孝心了,云华山的雪莲是难得的好物,赶明儿个章兄吃了孙女儿亲手摘的雪莲,活到一百都不?成问题。你还能舍得下你那乖乖孙女儿?”

“易贤弟啊,我哪里舍得下?”章仁禁不?住浊泪横流,“我这一走,昭昭可就没有亲人了。”

易金佯作愠怒,“胡说?,就算你不?走,昭昭也不?止你这一个亲人。我跟拾儿都是昭昭的亲人,你可别把我爷孙俩排除在外啊,我老头?子非得跟你急。”

一听此话,章仁双眼瞬时?灼灼,生怕易金只?是玩笑,特地用力咬字:“易贤弟说?话可要作数啊,我走之后,你得把昭昭当?亲孙女儿待。往后,你就是昭昭的亲爷爷。”

易金却不?迭摆手,“那我可不?答应,你要是不?走,昭昭就是我易金的亲孙女儿。你要是走了,我立马把昭昭赶出家门,让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在背后骂你个死老头?。”

章仁被易金一语逗笑,打趣道?:“易贤弟好狠心呐。”

“论狠心,我哪里比得过章兄?”易金故意酸言酸语地道?:“你往这床上一躺,假模假样交待两句,就准备上西天见佛祖了,平白?留咱们这两大家子人继续受苦受难。要我说?,你赶紧打消这个心思,不?然?每年的清明节,我都去你坟前骂你,看你受不?受得住。”

“呵呵呵呵……”章仁笑不?可支,“咳咳咳……”轻咳数声后,又同?易拾玩笑:“拾儿可千万别学你爷爷,你爷爷打小就顽皮,上房揭瓦的事没少干,闹得左邻右舍都头?疼他?。”

易拾笑道?:“爷爷的话,孙儿记住了,孙儿绝不?跟易老头?学。”

易金假意不?满,“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章兄还在小辈面前翻出来,一点也不?给我这老头?子留面儿。等昭昭回来了,我非得跟昭昭好好讲讲章兄少时?那些糗事,叫昭昭笑话你。”

章仁顿时?哭笑不?得,伸手指着易金,手指朝他?空点两下,“你呀你。”

正聊得起兴,“咳咳咳……”章仁突然?猛咳起来,刹那间,鲜血顺着嘴角喷流而出。

“医师,医师……”易拾急得惊慌大喊。

张医师一个箭步跑到床边,左手伸至章仁颈下,将之抬颈而起,右手则迅速地为之捋胸顺气?,声音温柔并?缓慢地道?:“好了……好了……好了……”

待这阵急气?过去后,张医师又动作轻缓地将章仁的头?放回枕上,再用一张干净的帕子擦去章仁嘴角的血迹,清理完毕后,起身时?,冲易家爷孙徐徐摇头?,而后迈步走开。

易金和易拾当?下揪起心,易金索性从?凳子上站起,转而坐在床边,拉着章仁的手,“章兄。”

章仁眼睛浑浊地望着床帐,有气?无力地问:“昭昭什么时?候回来啊?”

易金语气?肯定地道?:“快了,快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易拾看着躺在床里的章仁,短短半月功夫,曾经风光无限的章老太爷如今却成双眼凹陷、瘦骨嶙峋之态,教易拾禁不?住五味杂陈,酸楚难当?。

当?是时?,张医师将药端来,易拾顺手将之接过,“我来给爷爷喂药。”

床前这份孝,他?替昭昭来尽。

张医师给章仁颈下垫起一根花枕,易拾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将凳子挪近床头?,捏住勺柄,盛出一勺药,送到章仁嘴边,“爷爷,孙儿喂您喝药。”

章仁只?抿了一口,便不?再继续,缓缓将易拾的手推开后,眼睛突然?清亮有光,精神焕发地吟道?:“甘瞑于太霄之宅,而觉视于昭昭之宇。”

易金替章仁解释道?:“昭昭之名,便来自于此。”

言讫,只?听章仁一口浊气?重重吐出,竟自瞑目而去,一滴浊泪自眼角滚落,瞬间在枕上洇出一片水渍。

昭昭,再没有爷爷了。

易拾整个人猛地一颤,手里的药碗瞬间翻倒,褐汁当?下洒了一身,紧接着,“啪嚓”一声惊响,药碗落地而碎,易拾庚即扑在章仁身上,双泪奔涌而出,嘶喊道?:“爷爷。”

作者有话要说:甘瞑于太霄之宅,而觉视于昭昭之宇。

出自:司马迁《淮南子·精神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