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拾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竹屋里,他顿即翻身下床,却觉四肢乏力,浑身发冷,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后,腿脚一虚,“咚”地歪倒在桌上。

“别乱走。”女子的娇呵声霎时传进屋里。

易拾压肘支身,抬头望去,但见一名蒙面的白衣女子手抓一把草药快步进屋,看到易拾傍桌而立时,女子翠眉微颦,火声火气地道:“躺回去。”

此女的眉眼及口气好似曾有闻见,但易拾却因头昏脑闷而致一时想不起来,遂问:“你是?”

白衣女子立即拽掉面巾,“是我。”

易拾讶然,竟是两日前救他的那名黄衣女子,“怎么是你?”

女子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我又救你一次,你现在可是实打实的欠我两次人情。”

易拾抱拳,郑重道:“请姑娘留个名姓,此恩必报。”

“记好了,我名唤蓝姜。”道出名姓之后,蓝姜却又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报恩之事?改日再谈,现在你最好是躺回去。”

易拾不假思索地道:“我还有要事?……”

蓝姜却不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上一回也?说有要事?,并且为了你那要事?不惜打晕救命恩人。”

易拾自知理亏,连忙抱拳躬身,语带歉意:“那日情急之下多有唐突,请姑娘见谅。”

蓝姜“噗嗤”一笑,“原来易大公子不是不懂礼数,跟那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实在是判若两人,易大公子装什么?”

易拾眼光逐渐锐利,“蓝姜姑娘既识得我,上回却假意不知,那么姑娘又是在装什么?”

蓝姜听出易拾语气不善,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那样做并非想试探你,更没有别的什么目的,纯粹只是好奇令满城人望风而逃的易大公子到底有多可怕。”

“姑娘就不怕我眼下这副模样才是装的?”易拾将目光从蓝姜的脸上徐徐移至其腰间,挑起半边唇角,作出一副贪色神态,故弄玄虚。

蓝姜漠然道:“易大公子有装纨绔子的工夫,不如?回去好好躺着。”

易拾挪动着脚,“此事没得商量。”

“没与你商量。”蓝姜看向门外,“要是易大公子能走出我这药庐,那我便不再拦你。”

易拾立即品出蓝姜话里有话,“你似乎非常肯定我走不出去。”

“前车覆,后车戒。”蓝姜指着床头高几上刚刚冷掉的熏炉,“我担心再被易大公子绑起来劈晕,所以不得已施了一点小手段。”

易拾眼盯盯地看着蓝姜,“所以你才蒙面。”

蓝姜把面巾往桌上一搁,“是了。”

易拾神情一凛,“给我解药。”

“此事没得商量。”蓝姜把易拾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蓝姜姑娘,你阻我作甚?我又不会少你药钱。”易拾头疼不已。

蓝姜轻哼一声,“易大公子自然不缺我这点药钱,但我却得确保你不会英年早逝。”

易拾直言道:“有人抢走我一件宝贝,我要去追回来。”

“可以。”蓝姜抬起抓草药的手,“带上我。”

易拾果断拒绝:“不行。”

“那就回去躺着。”蓝姜说完就转身往外走。

“等等,”易拾出声将之唤住,夷由片刻,最终松口:“依你。”

蓝姜登时眉开眼笑,“你等我一下,我去收拾一点药带上。”

话音一落,蓝姜一阵儿风似的跑了出去。

蓝姜的药庐离易拾昨夜晕倒的地方相去不过半里地,是村里一个喝酒夜归的汉子发现了他,然后将之送到药庐交给蓝姜。

易拾旧伤未愈,又受风邪所侵,送到药庐时,人已经烧得皮肉发烫,神志不清,蓝姜一直忙活到黎明时分才将他的烧给药退,所以自不敢任他独自离开。

离开药庐后,二人坐在蓝姜从村里雇来的牛车上,辘辘朝城门行去。

易拾心事?重重,一路无言。

“易大公子,”蓝姜开口打破沉默,“能否跟我说说,是什么宝贝这么重要,能让易大公子舍命去追?”

易拾抬眼看她,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百川干涸,地水枯竭,人还能活下去吗?”

蓝姜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不能。”

易拾双手交握,眼神恍惚,语气变得沉甸甸:“我的宝贝即是如此。”

“是章小姐吧。”蓝姜一语言中。

不得不说,蓝姜实在有一双火眼金睛。

易拾未有半分诧异,辞色十分平淡:“连你都看出来了。”

“但是章小姐不喜欢你。”蓝姜此言犹如一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在易拾的心脏上狠狠地划了一刀,鲜血淋漓。

“是啊,”易拾神情颓然,“她总是想跟我和离。”

蓝姜不解地道:“世间女子又不止章小姐一个,你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

易拾忽而笑了,“你在暗示我?”

蓝姜无比认真地道:“你不笨,上回我便已同你说过,你解了我的衿带,就要娶我。”

易拾玩笑道:“姑娘是想让小爷以身相许来报答救命之恩?”

“不,”蓝姜立即更正:“我行医治病从来不扯恩报,咱们一事?了一事?,娶我了的是解衿带之事?,而非救你。”

易拾敛起玩笑之姿,“此事是我考虑欠妥,我跟姑娘赔罪,姑娘要杀要剐,我都接受,唯独不能答应娶你。”

蓝姜却摇头,“我不杀也?不剐,我只要你负责。”

易拾将身子往后一靠,翘起唇角,“那只好让姑娘把小爷当成泼皮无赖,色胚也?成,随姑娘喜欢。”

“你对章小姐……”蓝姜欲言又止。

“小爷我生来就不喜欢热闹,凡是有人在我跟前多吵吵两句,我便不甚耐烦。唯独她,无论她怎样闹腾,小爷都生不出一丝烦气,反而越发欢喜。”易拾仰头望天,观风卷寒云,寄情于云天之间。

“哪怕她不爱你?”蓝姜再次狠戳易拾的心窝。

此话一出,易拾终于再受不住,皱眉恼道:“别一再地提醒我,我心里清楚得很。原本只有我自己知道的时候,我尚且能够自持,可是现在被你看穿,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没人爱的可怜虫。”

“好,我不提了。”蓝姜适时闭口。

易拾绷紧的神经旋旋舒缓下来,仰望长空,默默无声,心里如?清泉淌过,却滴滴凝冰。

城中,章琔被阮籁带到一处泥墙灰瓦的小院里。

章琔一路观察过来,发现此地方圆十里内几乎别无人家,与昨晚借宿的农家相似,周遭是一片将房屋围得密密实实的竹林,过路之人若非有意进入,实在难以发现其中。

难怪阮籁胸有成竹,原来早已盘算好,此地占着绝佳的地理优势,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处,阮籁果然眼毒。

章琔见院里还算干净,落叶寥寥,便问:“师兄一直藏身于此?”

阮籁反问道:“师妹可听说过狡兔三窟?”

章琔神色沉静,“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希望师兄能够解答。”

阮籁仿佛一眼看破章琔的心思,自己倒先说出口:“小师妹也想问我为何反水?”

“为什么?”章琔目不转睛地盯着阮籁,似乎想通过阮籁的双眼直接看穿其内心。

阮籁道:“很简单,金钱。”

这个答案是章琔没有预料到的,如?此简单,也?如?此的赤|裸|裸。

章琔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朝廷发的俸禄足以让你不愁吃穿,为什么还要那么多钱?”

阮籁振振有词地道:“人活一世,岂能只图个不愁吃穿?人有无限的欲望,对于男人而言,很难逃过钱、权及如?花美眷。那点俸禄,我每个月连红门里都去不了几次,能做什么?”

“可是我们是清尘使,最不该反水的清尘使。”章琔越说越急,恨不能拿把刀剖开阮籁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有多么曲折。

“清尘使又如何??”阮籁满脸不屑,“死了都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

章琔为此言所惊,凝视阮籁片刻,禁不住冷笑三声,“若为名利,你当初就不该做清尘使。我跟师兄确实不是一路人,或许就像师兄所说,清尘使至死无名,但我不在乎,我只知尽忠报国,灵朝国泰民安便是我此生最大的祈愿。”

阮籁瞧小孩似的看着章琔,沉默少顷,只说了一句:“人各有志。”而后头也?不回地向屋里走去。

一只鸟雀“扑棱”一下从一根竹子飞到另一根竹子上,章琔环顾四周,满眼苍翠,高耸的竹林像是一根根撑天的金箍棒,给章琔一种恍惚已长入云端之感?。

袖中的布条已在来此的路上用掉六根,虽暂困于此,但章琔直觉,阮籁不会在同一处待太久,即是狡兔三窟,那么或许再过几日,阮籁便会换到另一处地方,又或者,直接离城。

此人心思多变又老奸巨猾,章琔暂时摸不准其路数,只好先降心相从,其后再做打算。

章琔正在打量此院时,阮籁忽然从屋里走出,背手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面色温淡,“有一件事忘记告诉小师妹,章老太爷恐怕已经时日无多。”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给蓝姜取完名后,我意外地发现还挺好听。

前车覆,后车戒。

出自:《说苑·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