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竹苑后,章琔将饕餮玉坠放在灯下仔细查看了近半个时辰,除开鲜见有人以凶兽饕餮作配饰而外,未发现任何殊异之处。

若黑衣人所言不虚,那么这枚饕餮玉坠的主人应当是章琔的相识之人。

可眼下玉坠已落入自己手里,即便此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也未必能将之识出,此结怎解?

更重要的是,黑衣人以及这枚饕餮玉坠是否与自己清尘使的身分有关?

今夜之事可谓是疑团重重,章琔茫无头绪。

外面急雪敲北窗,朔风自瓦顶呼啸而过,冰凉的玉坠已在章琔手里捂热。

“梆梆梆”,更夫敲响四更的梆子,章琔闻声时方觉已是深宵,于是停止似无穷尽的思索,起身走到妆奁前,按下机关,将玉坠锁进匣子的暗层里。

翌日晌午,章琔正在房中用膳,相安无事了两三日的易拾突然闯门而来,一进门便指着章琔问:“你去爷爷跟前讲我什么了?”

章琔咽下一口菜,停筷看他,“我讲什么了?”

易拾复述道:“讲我光明磊落、才高八斗、英俊潇洒、人中龙凤,你配不上我。”

“太开心了?”章琔睨他一眼,随后坦然无事地继续用膳,“不必谢我。”

“谢你?”易拾蓦然夺过章琔的筷子,撒气似的丢在地上,“你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我恨不得掐死你。”

为与易拾和离,章琔前两日在易金面前说了诸多违心之言,言辞里尽是对易拾的夸赞以及对自己的贬损,岂料这厮竟毫不领情,章琔一时恼得火气冲心头,猛然拍桌,怒喝道:“你撒的哪门子泼?狗咬吕洞宾。”

“我看你是狗拿耗子。”易拾气得脸红脖子粗,“就因为你在爷爷跟前胡说八道,现在爷爷让我接手管帐。”

原来是因为这个,章琔只觉易拾无可救药,“与我何干?”

易拾咬牙切齿地道:“你自己成天优哉游哉,却不让我逍遥自在,你好自私。”

章琔一向吃软不吃硬,易拾咄咄逼人的非难令她越听越窝火,索性承应:“我就是了,你想怎样?”

“承认了是吧,”易拾忿然道:“你不让我安生,我也不让你快活。”说完便拂袖而去。

易拾闹这一通浑然搅乱了章琔的食欲,一桌菜几乎未动几筷,章琔便叫春来撤下。

撤走膳食后,春来捧进一盏参茶,放在章琔面前,闲问道:“小姐真打算跟姑爷和离吗?”

章琔浅抿一口参茶,“还能有假?”

春来脱口道:“可姑爷是景星……”

章琔骤然将春来打断:“不可信。”

在章琔心中,桃生才是她的景星。

因昨晚更深方眠,今日一入夜,章琔便来了困意,早早盥洗后就入床歇息,并很快睡着。

二更时分,长街灯火三两,易宅左近均是一派寂然无声,整宅人皆已就寝。

俄然,“嘎……嘎……”两声粗哑的寒鸦夜啼划破此间宁静。

紧跟着,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彻整个青竹苑,乃至易宅,陷在沈梦的章琔登时被惊醒。

离除夕尚有几日,哪里来的爆竹声?

揣着疑问,章琔起榻开门,弥天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灌进烘得暖暖的屋里,随风而来的还有浓重的火|药味,章琔连忙捂鼻,定睛看去,爆竹燃起的白烟里,站着一人。

待烟散去,那人面目清晰,章琔霎时火冒三丈,断喝道:“易拾,你又在搞什么?”

易拾手提一串爆竹,满脸奸笑,“贺岁。”

章琔一言不发,扭头回到屋内,片刻后出来,身上裹了件紫云披风,一个箭步跑到雪里,胡乱掬起一捧雪,三两下捏紧实,扬手砸出,不偏不倚,正中易拾鼻头,瞬间扑他一整脸,“我叫你大半夜贺岁。”

易拾眉上沾满雪粒子,晃眼一看,活似个白眉老翁,“你竟敢打小爷的俊脸,我跟你拼了。”当即点燃爆竹,丢在章琔脚边。

章琔一溜烟飞似的蹿进游廊,一弹指顷,爆竹声噼啪充耳,震得积雪四处飞扬。

是时,青竹苑的一众婢仆惊雀似的奔到屋外,无不面色慌张。

却见又是这两个冤家,众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开始哀叹,瞧这功夫,今夜是睡不着了。

春来和冬去相视一眼,表情顿时苦兮兮,分别跑到两人身旁,苦口拦劝。

冬去道:“公子,有什么深仇大恨是要连夜报了?何不先养好精神,待天明之后再算。”

春来道:“小姐,再过几时就快天亮,不妨先歇着,有什么火气都等明日再发。”

章琔和易拾异口同声地道:“不行。”

章琔一个雪球投出,易拾倾身一躲,却正好砸着冬去左眼,冬去“哎哟”一声,连忙捂眼,惊嘬嘬跑进廊里。

易拾狡黠一笑,眼捷手快地捏了个硕大的雪球,一力掷出,章琔一个跳踉,灵活地避开来势,春来却冷不防被雪球扣头,春来一声惊叫,急慌慌抱头跑开。

春来和冬去皆已没辙,其他人更是不敢劝阻,兼之老太爷头先便已发话,不管两人斗争斗合,所以婢仆们只能杆子似的立在廊下静看。

冷风“飕飕”穿廊过,冻得一众人瑟瑟发抖,个个都缩颈揣手,还要提防被误伤,实在苦不堪言。

一个时辰后,在一人一句气喘吁吁的啐骂后,章琔和易拾以两败俱伤罢休。

而此刻,廊下十来人早已冷得手麻脚僵,各自擞抖抖回房。

进屋后,春来看章琔一双手冻得通红,立马烧了一只袖炉给章琔炙手。

章琔坐在火炉边,此时方觉冰寒入骨,一壁跺脚,一壁抱着袖炉搓来搓去,骂道:“该死的易拾,冰天雪地的,冻死我了。”

“小姐何苦跟姑爷置那份气,最后受冷的还是小姐自个儿。”说话间,春来递来一盏热水。

章琔托杯之手倏然捏紧,硬声硬气地道:“宁可受冷也不使心憋气。”

春来无奈笑道:“小姐最是受不得别人给的委屈。”

这夜之后到腊月二十六之前,易拾都破天荒安静无比,没再作怪。

当然,章琔也没有挑事,因为她这两日都忙着在半夜里去易宅禁地摸路,预备在二十六这日一探究竟。

章琔已让春来打探过,檀杏园曾是易拾双亲居处。

在易拾三岁那年,其双亲无故失踪,此后再无音信。这些年里,易金从未放弃过寻找,投进去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却终是如大海捞针。

章琔并无欲将易家的陈年旧事了解透彻,其目的仅是希望能从中寻出可促使自己与易拾和离之事,因而分外上心。

每年二十六这日,易家爷孙酉时便会进入檀杏园所谓的禁地,假山背后的一幢翠楼里。

翠楼仅有的一支钥匙保管在易金手里,连文福都不知具体放置地,严密得直比重价贵宝。

为不教人察觉,章琔事先便跟春来做了交待,晚膳之后即以身体不适闭门。

酉时一到,易金和易拾果真走进檀杏园,文福和其他几名婢仆则留在园门外立候。

此刻天光已然西退,章琔一身黑衣,猫着腰,隐伏在檀杏园外一株经冬不凋的茂密青树上,观察着里面的一切动静。

只见易拾手里捧着一只毫不起眼的小匣子,跟手擎烛台的易金一路越过假山,最终停在楼门前。

易拾打开匣子,取出一支钥匙,熟练地开锁推门,爷孙二人一前一后地进入楼中,易拾走在后面,反手将门关上。

章琔将挂在鼻尖的面巾提拉到鼻梁处,又紧了紧脑后的结,目光一定,眨眼功夫,雀儿似的飞进檀杏园。

爷孙二人入楼后,楼里渐次起灯,一路亮到二层。

章琔来到楼门前,轻轻一推,发现门已自内落闩,于是轻车熟路地绕到楼后,脚步轻似猫行,一径飞上屋顶。

连续两晚的探查,章琔发现从外观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翠楼,内里却像是一座铜墙铁壁,严紧得几乎找不到任何无钥可入的缺口。

章琔趴在翠瓦上,如同一只警惕的壁虎,一动不动,贴耳凝听楼里动静。

爷孙二人一进翠楼便似沉深海,隔瓦不闻一丝响动。

约莫一刻功夫后,易金从翠楼出来,跟文福及婢仆一并离开檀杏园。

见诸人走远,章琔庚即在屋顶壁虎爬墙,至前檐飞身而下,再上手推门,竟是未关。

章琔心头一喜,即刻闪身入内。

里面灯光昏暗,一应摆设均已蒙尘,章琔绚练地闪到楼梯下的阁间,而后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

阶梯红漆褪色,有些地方已经露出木料原色,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章琔特特放轻脚步,以免踩出咯吱声。

小心翼翼地行上二楼后,章琔先探出双眼,目之所及是一条甬道,木梯右侧是一间陈设雅致的客堂,左侧是一堵蒙着厚纱的木格,依稀可见微弱烛光。

想必易拾便在其内。

章琔背靠木格,缓步行完最后几阶,站在甬道口,一目望去,前面竟有四道门,每一间房里都透着微光,章琔不由得愣住,易拾在哪间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