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琔取出事先塞在袖中的绢纱,捏沿抖开,往面上一扎,随后推开房门,先探出半个身子,鬼头鬼脑地查看四周,活似一头警惕的旱獭。

见左右无人,章琔正打算开溜,却不想刚迈出半步,一只脚尚在门中,冷不丁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章琔当下收回脚,轻手关门。

春来看章琔去而复返,问道:“小姐,你怎么……”

“嘘!”章琔迅即朝春来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春来连忙止声。

须臾,两名婢子从房前经过,似有意缄口,直到行出一段距离后,方又再作声。

估摸着两人已经走远,章琔又将房门拉开约三寸之隙,再探头出去,确定无人后,一个兔蹿跃上房顶,踏瓦而行,眨眼行出易宅。

离开易宅后,章琔一径去了城北的扫雪亭。

两日前的二更时分,章琔独自一人从章仁的书斋离开,行往自己房间,一支赤尾羽箭“嗖”地射中章琔左前方的柱子。

章琔见四下无人,眼疾手快地将羽箭拔下,装入袖中,脚步匆匆地回房后,立即关上房门,坐在烛光里,拧转箭头。

这支羽箭经过特殊处理,箭头向后约有三寸空心,开口极小,专为藏密信所使。

章琔半眯着眼,用特制的镊子伸进孔中,仔细将密信夹出,展开纸卷后,在火上一掠而过,字迹立时显现。

信中写:十六日申时,扫雪亭,葡萄。

阅毕,章琔取过一只空杯,将密信靠近蜡烛,引火而燃,跟着将正在燃烧的密信丢进杯中,待烧成灰烬时,章琔又提壶倒水,泡出半杯黑灰水。

章琔端起杯盏,款款行到窗前,趁手将水泼出窗外。

到扫雪亭时,申时刚过,章琔泰然入内,见诸多文人在此以诗会友,单凭眼观,实在难以判断谁是“葡萄”。

于是,章琔想出个法子,引蛇出洞。

她同其他人一样,先是要了杯茶,而后挑了个近窗的位置坐下,一壁从容品茗,一壁状似无意地打量周遭之人。

此间诸人多是彬彬,唯右后方一桌三口人相聊甚欢,章琔心计一定,捧茶而起,走到三人跟前,“方才听诸位兴说诗文,小女子一时也来了兴致。今晨刚巧阅诗一首,不解其中意,还请三位赐教。”

三人皆是意气风发少年郎,见有人请教,连忙热情地邀章琔同坐。

坐在章琔对面的青衣男子问道:“不知姑娘读的是哪首诗?”

章琔琅琅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诗念毕时,坐在暗处的一名蛙眼男子倏地抬头,看着不远处半遮面的女子,神色间浮出几分慌张意,招手唤来小二后,匆忙结了银子,跟着起身离去。

此人的一举一动皆一眼不错地落在章琔眸中,当同桌三人正要讨论“葡萄美酒夜光杯”时,章琔却蓦地起身,同三人告了声罪,随即紧追蛙眼男而去。

蛙眼男从扫雪亭离开后,一头扎进闹市,尽挑人群密集处钻,试图甩掉章琔。

章琔不仅轻功了得,更有一身追踪人的好本事,即便是在人流如潮的闹市,也能够对蛙眼男穷追不舍,最终成功将其逼进一条人迹罕至的死巷。

蛙眼男无路可走之下,决定同章琔硬碰硬,趁其不备,反手掷出三枚飞镖。

章琔身轻如燕,一跃而起,躲开飞镖的同时又自襟口抽出纤细如发的割金丝,绕掌连绾三周,如扬鞭一般朝蛙眼男抽去。

蛙眼男将自己上下一看,似乎并无异样,不禁冷嘲:“不过如此。”

章琔嗤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收回割金丝。

蛙眼男以为章琔招数用尽,立马摸出两枚飞镖,却在尚未打出时,脖颈处突然鲜血喷涌,飞镖当时脱手而落,蛙眼男死瞪着章琔,身子轰然倒地。

章琔冷眼看着蛙眼男的尸首,“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当细作。”

尺雪城位处边陲之地,属灵朝疆域,多年来,周边列国的细作常扮成寻常百姓混杂其中,暗中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朝廷对此早有所觉,故在二十六年前组建了一支清尘使,专门用于拔除潜藏在尺雪城里的细作。

章琔之母生前便是一名清尘使,在一次任务中不慎暴露真实身份,之后与夫乘船渡江时,被人暗中使计,夫妻二人一同沉船于葵子江中。

那时,章琔年仅五岁,每每思母甚深时,她总会翻出母亲的遗物,睹物思人。

一次,章琔不慎打碎母亲遗物里的一只陶瓷人偶,竟叫她在人偶肚子里发现了一封早已泛黄的信及一圈金丝,信的上面是母亲的笔迹。

信中简略交待了母亲这些年做清尘使的经历以及心理变化,这圈金丝则是母亲的武器,割金丝。

割金丝出自于割金派,章琔这才知道,自己的母亲不仅是一名清尘使,还是割金派的弟子。

自那时起,章琔便决心承母之志。

为成为清尘使,章琔先以母之名,拜入割金派,跟着又借助爷爷与凌波派朱雀长老的渊源拜入以轻功著称的凌波派,成为朱雀长老的关门弟子。

因章琔天资聪颖,兼之又肯下功夫苦练,分别在割金、凌波两派勤学三年,虽时日不长,但在两派的同门师兄弟中已是不俗。

最终,章琔凭着不凡的身手,顺利成为一名清尘使。而为更好地掩盖自己的身分,章琔便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清尘使分三支,一是寻尘,二是追尘,三是清尘。三支相辅相成,却互不相见。

章琔属于追尘,在接到寻尘给出的消息后,章琔便开始准备行动。

出现在扫雪亭的蛙眼男,便是一名被寻尘查到的细作。

章琔只需取命,善后之事自有清尘处理。

走出巷子后,章琔立即取下面纱,塞回袖中,又习惯性地往城南行去。

每到酉时,冷清半日的红门里便开始热闹起来。

章琔今日破天荒以一身男装出现在红门里,两撇山羊胡一粘,倒真真儿像个翩翩公子。

昔时,章琔来红门里都是为找桃生,而今日,她却连桃生的名字都不提,一进迎佳阁便随手搂了个看着面生且略显腼腆的俏小生。

章琔看此人总低着头,遂问:“你叫什么?”

听章琔问话,小生却将头垂得更低,声如蚊呐:“回公子,奴叫明前。”

“明前。”章琔逐字一品,随后笑赞:“好名字,今晚你就跟公子我。”

明前脸颊不禁飞红,呫嚅道:“是,公子。”

章琔搂着明前上楼时,恰遇桃生和绿水从楼上下来。

看到章琔不仅身穿男装,还搂着一名刚来的少年时,绿水先是惊愣,随后讶异道:“琔姐姐,你怎么……”

章琔瞥看桃生一眼,见他面冷如霜,看自己的眼神似见生人,心中大为恼火,目光一移,索性对其视而不见,又望向绿水,不答反问:“我怎么了?”

绿水急煎煎地看向桃生,将他衣袖拉扯,“桃生哥哥,你快说句话啊。”

桃生一眼不眨地望着章琔,任由绿水拉扯,他始终漠然不动。

章琔忽然拉起明前的手,与之十指相交,欣笑道:“绿水,从今日起,明前就是本公子的新欢。”

话落,章琔牵着明前,自桃生身旁行过,二人衣衫相碰时,均未给对方一丝目光,往昔亲密无间,当前却形同陌路。

绿水扭头看着章琔的背影,呼道:“琔姐姐……”

章琔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同明前往前行去。

绿水又看向桃生,急得顿足,“桃生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桃生脸上血色尽失,檀唇一霎泛白,拢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攥着质地滑柔的内袖,紧绷的身子犹如一根将断的满弓之弦。

绿水见桃生半晌不做声,心里愈加焦急,“桃生哥哥,你怎么了?”

桃生转过脸看着绿水,面色惨白如雪,眼眶蓄满泪华,双肩有轻微颤抖之迹。

“桃生哥哥,琔姐姐不是这样的人。”绿水心疼地扶住桃生,生怕他摔下楼梯。

“我们回房吧。”桃生黯然垂泪,徐徐转身,周身力气似被瞬霎抽尽,一壁倚靠绿水,一壁掌扶围栏,佝偻着腰,每一步都如踩尖锥,走得万分艰难。

章琔和明前相牵进入房间后,章琔立时将其放开,而后发气似的扯掉假胡须,独自走到榻前坐下。

见章琔是女子,明前禁不住放松下来,坐在章琔身旁,轻声唤她:“小姐。”

章琔随口道:“无趣。”

明前登时惶惶然跪在章琔脚边,“是奴的错。”

章琔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你做错什么了?”

“让小姐感到无趣,是奴的错。”明前低着头,像是一头受伤的小鹿。

章琔轻柔地将手搭在明前的肩头,“陪我出去看雪。”

此刻,天已全黑,雪势未缓,一片片鹅毛在昏暗的灯光里飘然如精灵。

明前挽着章琔行到外面,两双脚刚迈进雪幕里,恰见易拾也搂着一名含羞带臊的女子从千娇楼里出来。

此刻,本该在洞房里的两人却在红门里蓦然撞面。

“易拾。”

“章琔。”

因此时的风雪声较大,所以二人的声音并未传远,但不知是谁惊乍乍地叫了声:“居然是章小姐和易小爷。”

此人音大如雷,眨眼间,沿街窗户接二连三地推开,里面的人都争前恐后地探出头往下看。

其中有两人午时才去易宅吃了喜筵,眼下一看新郎新娘竟同时出现在红门里,无不惊诧万分。

但见此状,章琔和易拾心里猛地一个“咯噔”,连忙将身旁的俏小生和美娇娘往旁边一推,跟着抬袖挡面,匆匆逃离红门里。

然而为时已晚,此事瞬间在红门里炸锅,随后又乘风一般四处飞传,最后直令满城哗然。

城中居民皆知章、易两家结亲的当晚,混世魔王和花花太岁耐不住寂寞,竟连洞房夜也在红门里寻欢作乐。

章仁和易金知道此事后,顿时气得血气不畅,服下救心丸后方舒缓过来。

二老经商议,一致决定将章琔和易拾关在府中禁闭半月,以此磨其气性。

二人在被通知将要禁闭半月时,第一反应均是:“我要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