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工夫后,章琔出现在笙歌鼎沸的红门里。

而一向寸步不离的春来已经被章琔打发回府,每每无人随身时,章琔似乎更有一种潇洒意。

是时,风雪渐急,铺得地面厚厚一层,宛如棉被,一脚下去,将将没平脚面。

红门里左右两排均是一水儿的朱瓦灰墙,大红灯笼沿街满挂,各家屋顶都有一处伸得格外长的飞檐,下面挂着一只铃铛,一根极长的丝绦系住铃铛,垂地而悬。

各家挂的铃铛和丝绦均形制不一,颜色各异,一眼望去,飘红飞绿。

明明是一方楚馆秦楼靡靡地,却偏生洋溢着一股好似无穷无尽的喜乐气。

由于天冷,各家门外皆不见招徕顾客的柔奴。

章琔径直走向左侧第五家楼馆,迎佳阁。

两月前路过此地时,一名妇人拉着章琔热情招呼,此人便是迎佳阁的管事,秦妈妈。

章琔脚一进门,立马有一名肤白纤瘦的少年迎上前来扶着章琔左臂,笑含春色,“恭迎琔姐姐驾临,好些日子未见琔姐姐,奴和桃生哥哥都好挂念琔姐姐。”

迎佳阁里的每个少年都被秦妈妈调|教得十分嘴乖,三言两语便哄得章琔禁不住咧嘴而笑,“绿水,带我去找桃生。”

“琔姐姐每回来都只找桃生哥哥,叫奴好生吃醋。”绿水嘟起嘴,发了一通娇滴滴的牢骚。

章琔笑着往绿水滑腻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好言哄道:“只叹恨不相逢早。”

绿水又开颜而笑,“那下辈子奴一定要第一个遇到琔姐姐。”

两人刚行上二楼,耳边乍然响起一道几乎整个迎佳阁都能听到的欢叫声:“章大小姐,章大小姐来了。”

章琔倏地颦眉,双手捂耳,“秦妈妈,你下回声音小点。”

每回来红门里,但凡遇着秦妈妈,章琔必被她那高嗓门弄得哭笑不得。

秦妈妈举步生风地小跑到章琔跟前,先问绿水:“可有好好招待章大小姐?”

章琔替绿水回答:“绿水招待的很好。”旋即从衣襟里摸出一片金叶子,转手递给绿水,“本小姐赏的。”

秦妈妈是个极认钱的主,又之章琔每回来都出手大方,所以直将章琔当成了一棵摇钱树。

眼下见章琔随手就赏给绿水一片金叶子,秦妈妈立时眉飞色舞,“绿水,还不快谢谢章大小姐。”

绿水开心地接过金叶子,宝贝地捏在掌心,随后对章琔深深打了一恭,“多谢琔姐姐。”

章琔对秦妈妈是不大喜欢,但因她是迎佳阁的管事,所以言语间还算客气,可又实在受不住她在自己跟前晃悠,遂而道:“秦妈妈,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让绿水带我去找桃生就是。”

“章大小姐开金口,自然是您怎么说,我便怎么做。”秦妈妈先是媚语奉承章琔,然后又叮嘱绿水:“仔细了伺候章大小姐。”

绿水巧笑应承:“知道了,妈妈。”

在走向桃生房间的路上,章琔问绿水:“桃生近来可好?”

绿水摇摇头,“不大好。”

闻言,章琔忽地停脚,“为何?”

绿水表情认真地道:“因为琔姐姐许久不来,桃生哥哥相思成疾。”

章琔“噗嗤”一笑,显然认为绿水是在逗笑,“你何时学会编故事的?”

绿水急忙解释:“奴没有编故事,说的都是真的,琔姐姐要相信奴。”

章琔一指头点在绿水的额头上,敷衍道:“姑且信你一回。”

绿水在将章琔引到桃生半掩的房门外后,便自行退下。

章琔推门而入时,恰闻一道短促的弦音,往屋中一望,但见桃生坐在琴台旁,左手捧着一卷书册,右手搭着琴弦,正聚精会神地练琴。

章琔微微一笑,“桃生。”

桃生猛地抬头,神情之间满是意外,片刻后,莞尔道:“章小姐。”

章琔款步走近,往他左手瞧去,“你手里拿的什么?”

桃生于是合起书册,将封面现给章琔看,“是我半月前新得的琴谱。”

“练成了么?”说话间,章琔用食指勾起一根琴弦,又忽地放开,丝弦瞬间发出“咚”地一声长音。

桃生又将琴谱翻开,“此谱甚难,我虽已练了半月,但着手时仍然有几分滞涩感。”

一听是难曲,章琔顿时来了兴致,“弹来听听。”

“要是旁人,我如何也不露拙,若是章小姐,这曲子,我弹了。”桃生将琴谱放下,双手搭在琴弦上,指尖一动,琴音源源自丝弦间如风飞出。

一曲毕时,章琔当即拊掌称赞:“天宫灵籁。”

桃生浅浅低头,“承蒙夸赞。”又将十指搭触琴弦,“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没别的可送,便送你两支曲子吧。”

琴音散时,章琔手捏下巴,体味少顷,道:“第一曲是《芳辰》,这第二曲我没听过,曲名叫什么?”

桃生目光忽而灼然,一笑仿佛可令冰雪消融,百花竞开,温温道:“《盼盼》。”

“盼盼。”章琔逐字一品,旋即又问:“是你新学的曲子么?”

桃生道:“大概是四五年前学的,只是不常弹。”

章琔撩起桃生鬓边一缕发丝,笑盈盈道:“我喜欢这曲子,以后常弹给我听好吗?”

桃生娇妩垂首,“好。”

除爷爷之外,章琔只有在桃生面前才会敛起那股子蛮横劲,她视桃生为友,也唯有桃生懂她。

三个月不见,桃生本就清瘦的脸庞此时棱角更显分明,章琔不由分说地捏住桃生的下巴,将他的脸掰向自己,细细端详一阵,螺眉轻颦,“桃生,你瘦了,秦妈妈苛待你了吗?”

桃生像挑琴弦似的拈住章琔的食指,“秦妈妈待我很好,是我自己近来食欲不振。”

章琔撤开手,靠坐在琴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桃生,明知故问:“秦妈妈上回说你作了一首新诗,想念给我听。”章琔将手伸向桃生,问他讨要:“新诗呢?”

桃生用手指在章琔的掌心温柔一点,反问道:“章小姐信吗?”

章琔落下手,轻哼一声,“秦妈妈那张嘴,只会编些好听的话。我与你相识近三载,可从未见你作过诗,也不曾听闻你对诗词感兴趣。”

“那就是了。”桃生自我打趣道:“我是个俗人,此等风雅之好,半点不沾我身。”

章琔笑了笑,眸光逐渐黯淡,整个人显得很是颓唐,好似霜打的茄子,耷拉着头,满腹心事。

桃生关心道:“你好像不大高兴啊?”

“爷爷给我定了一门亲事,跟易拾。”章琔的辞气平淡如水,浑无素日遇到不虞之事的急躁。

桃生面色陡然一变,眼睛僵直片刻,似乎用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恢复如常,“易拾么?倒是很出人意料。那你是怎么打算呢?”

章琔忽然抬起头,凝视桃生,言辞万分恳切:“桃生,我是喜欢你的,你别装傻。”

桃生款款起身,披在肩头的丝袍如一片雪羽飘飘委地。

他行至绿窗边,伸手推开窗扉,烈风夹着雪花吹进房中,扑在桃生的面上,他回顾章琔,“你看看这外头,来红门里的人多是为寻欢作乐。阿琔,我是风尘里的人,你清清白白,我一身污浊,我不想沾给你。”

“我不介意。”章琔急走两步来到桃生跟前,抓着他的双臂,将其身子扳正,神情严肃又认真,“我早便与你说过,我章琔就喜欢你,桃生。至于你身在哪里,从何处来,有过什么经历,这些东西与我何干?”

“阿琔。”桃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章琔,琥珀色的瞳珠里倒影着章琔的红粉娇容。

深冬里,桃生的眼神就像是一汪温泉,与人目光相交时,似隔着一层如纱薄雾,时而朦胧,时而彰明,只教人想将他好好疼惜。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要什么。”章琔辞气冷静,但眼光却强烈如骄阳之辉,情绪亦激动似沸腾之水,“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并不在乎你的身世,爱情就是一场你情我愿,难道你不情愿吗?或者说,你并不喜欢我,所以连接受我的爱也不愿意?”

“我……”桃生哑口。

良久未等到桃生的应答,章琔失落地松开双手,“我从未将你当做风尘之人,你又何必菲薄自身?”

桃生面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低声道:“我脏。”

章琔急眼道:“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轻贱自己?你认为我是眼瞎吗?还是你也跟外面的人一样,认为我章琔风流成性?我十五岁认识的你,那时的确是你的外貌吸引了我,你可以认为我少不更事,不懂情爱。可现在我已经十八岁了,我不一样了。”

越说越激越,章琔一把抓起桃生纤细的手腕,并使力钳住,“红门里,什么样的男子没有,为何我独独看中了你?我喜欢你三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到底还要多久你才能丢开身份之别,将我们视作寻常男女,相爱相守,直到两鬓斑白?”

桃生始终沉默不语,深深地刺痛了章琔,她殷殷道:“在外面,为了保护你,我从不敢让你跟我扯上关系。你身在红门里,可我本也是声名狼藉,所以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你出去打听打听,尺雪城的人在背后是怎么说我的,臭名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可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你,桃生。”

桃生的手腕被章琔攥得生疼,他也不哼一声,一直到章琔说完,他仍一动不动,最后,面含苦涩地盯着章琔,“阿琔,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