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临想到真切处,又难受又伤心,炎帝不来还好,一旦来了勾起他重重期盼,却转眼就化了灰,更加丧气,恨不得自己也跟着咏善哭一场。

 不过想起自己有照顾护卫咏善之责,这时候痛哭只能增加哥哥负担,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竟被他生生逼了回去。

 牢门重新关上,又只剩他们两兄弟愣愣坐在没一点热气的床上。

 两下相对,彼此都有自己说不出的心事,默默无言。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已经黑漆漆。

 外面叮叮当当

 的钥匙碰撞声又响起来。

 咏临神情一变,豹子一样窜起来“父皇!”

 看清楚门后出现的脸,僵了僵“是你…”“不错,是老臣来了。”

 陈太医身后跟着陪他过来的两个小内侍,身上穿着正正经经的朝廷官服,大概是深夜风大,肩上还搭着边上缀了极名贵紫貂毛的大披风。

 他没理会咏临满脸的失望,慢慢走进来“皇上口谕,由老臣给太子疗伤。”

 咏临愣了一下,露出一点喜色“老太医是父皇派来的?”

 “正是。”

 “哥哥,父皇派陈太医来给你看伤来了!”咏临仿佛窥到父皇的一点心思,容色立即活泼“毕竟是父皇,我还以为他白来这一趟呢,好歹念点骨肉情分。”手一让,赶紧把陈太医请到床前,要他给咏善医治,把白天来过的宋太医的诊断复述一遍,情切道:“老太医来了,我这颗心才算找到个放的位置。和你说句大实话,我这次可明白了什么是世态炎凉。太医院那群老东西狼心狗肺的,只因为哥哥一时让父皇不快被关进了内惩院,居然个个成了缩头乌龟,皇子受了伤,连副好药都不舍得给。”

 咏善听得皱眉“咏临,言多必失,你给我闭嘴。”

 “明明就是嘛。”

 “你到底让歪让陈太医给我诊脉了?”

 咏临这才发现自己碍事了,连忙让到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太医给咏善检查背上伤口,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插嘴问:“几天能好?父皇既然派老太医来,用药该不会有限制了吧?最好弄点上好的灵芝,不,我看老山蓼也弄几株上好的,母亲说人蓼补元气,哥哥这阵子吃苦了,一定要大补才行。”

 “请殿下放心,灵芝、人蓼,要多少有多少。”陈太医深沉练达,但看着咏临情真意切的着急模样,也不禁莞尔“皇上有旨,但凡给太子殿下用的药,都要最好的,各处贡上的珍口叩药材,尽管使用。”

 咏临欣喜得眼睛一阵湿润,不过几个时辰,他像片遇上风暴的叶子,一会儿从低谷抛到高处,一会儿又从高处砸到低谷,现在,又忽然被父皇一道轻飘飘的旨意呼地吹出勃勃生机。

 咏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手搭住咏善肩膀,快活地拍了拍,激动地道:“哥哥不要再苦着脸了,你看,父皇到底心疼你。我就知道,父皇是脸面上过不去,要扮出个严父的样子。走的时候黑着脸,转头就下了恩旨。明天一大早哥哥给父皇上个谢恩折,父皇看了保管把我们放出去。我就知道父皇心里还是疼儿子!”

 咏善从瞧见陈太医进来,表情就没有怎么变化。

 听了陈太医传达炎帝的意思,仍是那副深沉的紧锁眉头的模样。

 这时抬起头,深深看了陈太医一眼,只道:“请太医代我上奏,我想和父皇再见一次。”

 陈太医道:“代奏可以,但见还是不见,要看圣意了。”

 “太医觉得父皇会见吗?”

 陈太医长长叹了一口气,却再没有接咏善这茬。

 看过伤病,很快开了方子。

 咏临只关心用了什么药,要过方子一眼扫去,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才是给病人用的好药,不像那等狗眼看人低,见高就拜,见低就踩的混蛋。等我们出去,一定好好答谢。”

 有炎帝这么一道旨意,果然处处不同。

 陈太医方子一出,太医院那边响应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各色药材只挑最好的下,煎药的煎药,连着镇痛生肌的珍奇贡药一并送了过来,其中就包括了咏临一直叫嚷着要的九月珍珠茯苓霜。

 给咏善用了,果然痛楚大减,脸色也好了许多。

 咏临对陈太医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事情办好后,礼数周到地把陈太医送到牢门——他一生中,鲜少如此乖巧礼貌。

 这一晚,咏善一夜无眠,躺在床上心潮起伏,罕中和炎帝对话,一句一句从脑海里过,斟酌踌躇那件最要命的为难事,把重重思绪埋伏打过,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一个能让炎帝满意的两全其美之策。此时才知道帝皇难当,要当人上人,真是要吃尽苦中苦,身体受苦也就算了,心上刻刀,取舍两难,才最难忍。

 咏临在他身边呼呼大睡。

 年轻的脸上,不时绽放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微笑。

 内服外敷,无不是活肤生肌,养气护元的顶尖好药,第二天,咏善伤势就大有好转,虽不能说痊愈,行动却便利了很多。

 陈太医受炎帝之托,一早又过来看了一次,感慨道:“果然是年轻人,伤得再厉害,有喘息之机就能恢复过来。太子殿下天生的好筋骨,好好将养,不日就能生龙活虎。”说得咏临乐呵呵傻笑。

 开了方子就走了,自有太医院专人送药来。

 没多久,牢门又打开了。

 是孟奇,还领着几个差役。一进来,孟奇打个手势“办事吧。”

 几个差役应一声,立即行动起来,把牢房里的桌子搬的搬,抬的抬,连同被褥等等,通通往外撤。

 咏临问:“喂,姓孟的!你又搞什么鬼?再作践我们,看父皇不砍了你的头?”

 孟奇不卑不亢道:“殿下,小的是奉旨办事。请殿下放心,不是要为难两位殿下,皇上下了恩旨,牢里东西太过破旧,全搬出去换上好的。不但床褥要够暖,窗上也要挂上挡风的厚帘。”

 咏临一听大喜。

 皇恩要不就不来,要来就重重迭迭,一层覆一层。

 不过…

 “父皇怎么不放我们出去?”

 “这个小的不知道。圣旨下来,我们只能照办,不敢逾越乱问。”

 东西全撤出去,果然接着就有新的源源不断搬进来。

 各色都是使用的新东西,华美精致当然比不上宫里头皇子用的,但比起开始牢房里配的那些,已经上了几个档次。

 连火炉也端了一个进来。

 咏临更加高兴,叫差役不忙搬别的,首先给他把火炉燃起来。

 拉着咏善坐在火炉边,一边搓手,一边笑“哈!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经历这么一番事,不觉得这话多有深意。如今琢磨一下,不是栽过跟头的,绝说不出这样的好句。父皇大发慈悲,先是派太医,然后是换牢房布置,唯恐我们受委屈,我看接下来母亲也会被撤了禁令,能到内惩院看我们。就怕母亲知道哥哥挨打,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哥哥身上的伤不要让母亲见到才好。”

 一边说着一边东张西望,瞅着搬东西的差役们进进出出解闷,忽然挥挥手,把孟奇叫过来“你个胡涂蛋,搬这么多床进来干什么?挤得脚都放不下了。快搬出去。”

 “殿下,”孟奇道:“床搬出去,不够睡。”

 “谁说不够睡的?我进来后不是天天和哥哥挤一道吗?还很暖和!”

 “总不能三个人挤一道吧?”

 咏临愕然“什么三个人?”

 “皇上有旨,咏棋殿下犯了过错,关入内惩院反省。圣旨明白说了,让你们三兄弟关一处。恐怕等一会儿就可以兄弟相见了。”

 “什么?”咏临一时没留意手伸到火边,被烫了一下,猛地抽着手从炉旁跳起来,惊讶地问:“咏棋哥…咏棋那混蛋也被关进来了?”

 “是。”

 咏临听着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心里一阵冷一阵热,不料咏棋终于也遭了难,怔了一会儿,想起咏善陷在内惩院,被打得体无完肤,都是因为咏棋私下联络丽妃,背着咏善把恭无悔的信给偷了,又不禁咬牙,恨恨道:“哼,他也有今天?父皇英明,什么伎俩都瞒不过父皇的眼,早料到他迟早有这么一天。不过,为什么让他和我们关一道?见这小人,我眼睛难受!等他来了,看我揍下揍他!哥哥,我一定给你出气!”

 咏善却早就痴了。

 心里乱糟糟的,好像一团找不出头的毛线,又好像分流了无数道的溪水,潺潺无声地从心田纵横交错淌过,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情。

 咏棋要来了。

 而且是炎帝下旨,关入内惩院,还指定要关在同一处。

 一切那么不可思议,细究起来,居然又暗合道理。

 这帝王心术,真是如海如渊,不可窥量。

 父皇,居然把咏棋哥哥…

 “哥哥!咏善哥哥!”

 咏临扳了他肩膀几下,咏善才醒过神来。

 他抬起头,乌黑的眼珠子夺目流光蓦地一闪,平静地对孟奇道:“如果是咏棋要来,劳烦再添个手炉,被褥也多要一套。我这哥哥怕冷怯寒,挨不住冻的。”

 牢房里布置妥当,焕然一新,挡风帘子一挂起来,屋里顿时暖烘烘的。

 咏善知道咏棋要来,时间完全失了概念,分分秒秒好像踱在心上,恨不得他快来,又恨不得他别来,一颗心在油里炸着似的,嘶嘶啦啦的热烫着。

 不多时,牢门再次打开。

 咏临面上恨得牙痒,心里也放不下,听见动静“啊”地低呼一声。

 咏善竟然站得比他还快,刷地立住,深呼吸了几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才迎着打开的牢门走去。

 他从阎王面前打个转,熬过许多刑罚,才终能再次见到咏棋,心里打定了主意,再激动也要忍在心里,内惩院的事,任他云淡风轻过去。见了咏棋,还要像从前那个从容的咏善一样。

 待到看见咏棋不是走进来的,而是被人背进来的,顿时心脏好像被人擂了一拳,抢上去不敢置信地再看一眼,声音逸出一丝心痛到极点的颤抖,嘶哑着问:“他…他怎么会这样?”

 “咏棋殿下正生着病…”

 背他进来的内侍还没说完,咏善已经一把将咏棋抱到自己怀里。

 那动作又稳又小心,好像他身上一丝伤都没了。

 或者只要看见咏棋,他也什么都忘了。

 “哥哥…”

 咏棋不知是睡了还是昏了,眼睛紧闭着,连气息也异常虚弱。

 咏善一边轻轻唤他,一边将他放到准备好的床上,居高临下,怔怔看了半天,竟不敢伸手抚摸他瘦得让人心碎的脸。

 只是这么看着,就已痛人心扉,比什么酷刑都难熬。

 咏临早嚷着要揍咏棋一顿出气,大步来到床边低头一看,也整个人愣住了。

 这咏棋哥哥出卖了他们,为丽妃铲除了政敌,本该在外面过得逍遥自在、奢华惬意,怎么竟混得比他们这两个关进来挨了打的还凄惨?

 攥紧的拳头,茫然松开垂下。

 咏善眼里只有咏棋,哪里理会咏临的惊讶。凝望着昏昏沉沉的咏棋,眼里满是爱意温柔,痴痴看了半日,才试探着,小心翼翼用手去抚。

 像针扎在心坎上一样疼,也不知道这哥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细瘦的手腕握在手掌里,五指一拢就全包住了,薄薄的白皙肌肤下像只有一根没份量的骨头。

 他从来都是沉静理智的人,单单对着咏棋,每每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埋在深深心底的一切丝般柔韧而脆弱的情绪,被犁田似的犁出来,亮在日头底下暴晒。

 一时痛得无法忍受,只知道抱着咏棋,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呼唤“哥哥,哥哥…”

 咏善在内惩院受了多大苦都面不改色,咏临是亲眼见过的,现在只是看见咏棋病弱,竟立即连容色声音都变了,那一声声哥哥,唤得让咏临也心惊,不忍心听下去,小声道:“哥哥,我看他暂时不会醒的。先让他睡,睡醒了再说话。哥哥,你别这样唤,我心里听着…听着实在难受。”

 咏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又轻轻叫了两声,见咏棋在臂弯沉沉闭目,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叹了一口气,把脸垂下去,贴着咏棋高挺漂亮的鼻梁小心翼翼地摩挲。

 咏临对两个哥哥的事其实看不惯,总觉别扭,但目睹咏善那沉溺温柔,无限怜爱的神色,怔了一怔,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别过脸,自己也大大叹了一口气,走到火炉旁坐下,使劲对着火光搓手,也不知道生别人的气,还是和自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