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着咏善已经到了内惩院,咏临也被关进来了,孪生兄弟一道落难,还不是两条落水狗,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肚里筹划着怎么先礼后兵,怎么威逼利诱,如果不行就用刑,但总要显些手段,既要让咏善认个大罪,把咏善这个太子一脚踢进永不翻身的深渊,又不能太露行迹,让外人觉得自己这个当弟弟的六亲不认,居心不轨。

 没想到咏临这混账,说傻又不是全傻,居然一口喊破自己心里所思所想,还瞻敢冲他挑衅,好好一场严肃审问,瞬间被他搅和成一场闹剧。

 咏升环视一圈,厅门两旁守门的,厅内供使唤的,在墙边伺候的差役内侍们,个个不声不响,眼中似乎都含着讥讽,看好戏似的,顿时火不打一处来,把惊堂木拿起来往桌上用尽力气一敲。

 啪!冷喝“来人,把咏临给我绑起来!无视父皇旨意,扰乱审问,先押下去杖责三十,让他清醒清醒!”

 厅中左右两排差役都是经验老道的,整整齐齐吆喝一声,震得人心一颤,立即左右出来三人,一共六人把咏临围了。

 眼看要动手,一把声音插进来道:“慢!”

 从咏升身后站出一人,穿着五品朝服。

 这人年纪不大,大概二十五六岁,脸颊瘦削,目光却极有神,他叫停众人,跨步出来,先向咏升规规矩矩施了一礼,直起身来,才道:“殿下,皇上的旨意里,只有说要殿下就恭无悔一案审问太子,并没要殿下审问江中王。殿下无故责打江中王,似乎不妥。”

 咏善在一旁仔细打量,认出那人是刚刚调入刑部的宣鸿音,他本在京外做官,因为公正清廉,直言敢为,不久前被朝廷选人刑部办事,当时还是咏善提笔批示调文的。

 从前只是调入时按规矩匆匆见过一面,没有详谈,不知其人究竟如何。

 想不到今天却在这里撞见了。

 难道是父皇派他过来监督咏升审问的?

 “我这是无故责打吗?”咏升气道:“咏临存心闹事,我才责打教训他,有什么不安?”

 “皇子是金枝玉叶,谁敢不奉旨而损其身体?”宣鸿音把头一抬,看着咏升,一板一眼道:“圣旨里写的是要江中王旁观,旁观的意思,就是他不是殿下审问的对象,也并非可容殿下责打教训的犯人。下官奉旨陪审,如果殿下执意对江中王用刑,下官只能秉公办事,立即面圣禀报此事,请皇上定夺。”

 咏善没有猜错。

 宣鸿音确实是炎帝派来监督陪审的。

 咏升被这区区五品小官气得指尖发抖,狠狠瞪了这不苟言笑的家伙一眼,现在咏善刚刚被打压,他还未被正式册封为新太子,做事不能太冒失,尤其不能失去父皇欢心,只能暂且忍耐。

 “好,我就照你说的办。”咏升冷哼一声“来人,把咏临拉到一边,让他旁观。”

 又拿起惊堂木,一拍。

 啪!咏升摆出主审的架势,居高临下,两眼盯在站在下面的咏善脸上“咏善,我现在奉旨审问,问你什么,你都要老实回答,明白吗?”咏善淡淡一笑“你问吧。”他越从容,咏升越浑身不是滋味。

 “咏善,你有没有害死恭无悔?”

 “我没有。”

 “你和恭无悔有什么冤仇?”

 “没有。”

 “胡说!”咏升冷然喝道:“恭无悔阻挠淑妃册封皇后,妨碍了你们母子的好事,难道你心里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怨恨?”

 “我该在意怨恨?”

 “难道不该?”

 “当然不该。”咏善挺身长立,个傥潇洒,慢悠悠道:“册封谁当皇后,是父皇的决定。若父皇要册封母亲,别说区区一个恭无侮,就算所有御史一同反对也没用。既然这不是恭无悔可以阻挠的事,他自己喜欢写个奏折给父皇,与我何干?我犯不着恨他。”

 册封皇后一事,是能指证咏善和恭无侮有仇怨的最重要的一条。

 不料咏善这么轻描淡写,字字在理,更要命的是把炎帝也牵扯在里面,居然让咏升一下子愣住,不知道该怎么驳斥。

 难道要说炎帝册封皇后,是御史可以阻挠改变的吗?

 这岂不是给炎帝脸上打一耳光?

 “册封皇后的事是父皇叫吴才问过你的,我今天先不追究。”咏升愣了一会儿,定下神来“可你私入天牢,和恭无悔密谈,这事证据确凿。咏善,你不认罪吗?”

 “我已经说过了,”咏善不紧不慢地答道:“我确实曾经到天牢找恭无悔谈话,此事做得鲁莽,如果要问我不谨慎的罪,我认。但恭无悔不是我杀的,毒药也不是我给的,要问这个,我答不了你。”

 咏升尖利地一笑“哥哥说得好轻松。吴才禀报,你曾经说过自己手里有恭无悔的亲笔书信,后来又说自己没有,出尔反尔,这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心虚,怎会如此?”

 咏善沉默。

 咏升见他不说话,顿时得意,寒着脸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心虚作假,还是确实有信,却找不到了?如果找不到,信到哪去了?被人偷了?你只管说出来,若是证物被偷,我们一定严查到底。”

 咏善却依然沉默。

 俊脸上波澜不兴,让人猜不透。

 咏升又问了一句,没有回应,再也没有耐性“咏善,这是审案,不是在你的太子殿闲话家常。你要是拒不答话,我就要动刑了!”

 啪!惊堂木重重一拍。

 咏临急出一身汗,在旁边猛地一动,顿时被左右四五个负责看守他的差役压肩的压肩,扭手的扭手,按得动弹不得。

 书信的事,他是亲眼看着咏棋承认偷走后烧掉的。

 咏善的冤枉只有他知道。

 咏临被众人压着挣扎不开,嘴巴却还能用,张口喊道:“哥哥你别不张嘴!你说句话啊!你明明就…”

 咏善一记眼神顷刻扫来,视线森冷阴寒,冻得咏临打了一个哆嗦,愣了一下,硬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咏善让咏临闭了嘴,目光由阴寒变为平静,缓缓移回脚前的地面。

 咏升不怀好意地把问题往书信的下落方面引,明明是要逼他把咏棋也拖下水,不然就要他认心虚作假,伪报书信的罪名。

 两条都是能让人粉身碎骨的死路,这节骨眼上不管他做什么回答,负责主审而且有权力向炎帝回报的咏升都能添油加醋让事情恶化。

 言多必失,不如缄默。

 咏善心如止水,一言不发。

 咏升却正中下怀,巴不得咏善不合作,嘿嘿冷笑“咏善,你这是恶意拒答了?别怪我不提醒你,现在我是奉旨审案,有权对你用刑。”

 咏善任他恫吓,眼神沉凝不移,还是闭着嘴,铁铸似的一样直挺挺的站着。

 “好!”咏升一声狞笑,拿起手上的惊堂木,骤喝一声“来啊!把咏善捆

 刚要往桌上一拍。

 身侧冷不防地有人踱出一步“殿下请慢。”

 居然又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宣鸿音。

 咏升被他这个奉旨陪审的小小刑部官员这么忽然一挫,惊堂木停在半空,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脸色难看到极点,咬着牙冷笑“怎么?宣大人,咏临我不能审,咏善可是我奉旨审问的人,难道他我也不能碰?”

 “殿下奉旨审案,当然可以按旨意行事,审问刑讯,都由殿下拿主意,下官不敢干预。”宣鸿音好像没瞧见他的怒气似的,木着一张瘦脸,依然用他冷硬古板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道:“但下官奉旨陪审,也有提问之权。有一个和案子有关的问题,下官想问一下咏善殿下。请殿下恩准。”

 他也是奉旨的,又是炎帝指定的陪审,连咏升都不能阻挠他发问。

 咏升只能悻悻放下惊堂木“好,你问。”

 宣鸿音先向咏升施礼多谢,才转过身,仔细打量了站在下面的咏善一眼,缓缓道:“咏善殿下,依吴才转述,你说到天牢去见恭无悔,是为了教导他改过自新,日后不要再鲁莽行事?”

 “是。”

 “只是为了这个?还有别的原因吗?”宣鸿音有条不紊地道:“你是太子,皇上身体不适,要你代批奏章,连着朝廷宫内诸多事情,万务缠身,你一日能有多少空闲?就为了训导一个不熟络的御史,你会不惜抛开要务,亲自到天牢和他谈心?我第一个不信。其中必有隐情。殿下,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只要是实话,我会代殿下向皇上直接禀告。”

 咏升坐在案桌后,倏地浑身一寒,浑身毛孔炸开。

 咏善到天牢见恭无悔,当然是受他咏升的拜托。

 这事做得非常机密,要挟咏善时也没有第三者在场,难道竟被知道了?

 这叫宣鸿音的五品官到底什么来头,居然一开口就点出这最教人心惊瞻跳的关键,口气竟然还隐约支持咏善把他这个主审也拖下水?

 想到后果,咏升大气也不敢喘,往下一看,恰好咏善也抬起眼往上扫来,四道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火花四进,旋即错开去。

 咏善何尝听不出宣鸿音的话外之音,一方面觉得诧异,一方面却骤起警觉。

 咏升这五弟,他向来不喜欢。

 借着机会把咏升扯下水是很简单,但这样做,不免又要扯出咏棋咏临过去私传信笺的罪行,变成人人都是输家。

 如此不顾大局,为了一己之私,把其他兄弟一网打尽,不是善行。

 想到这,老太传说过的话电光石火一样闪过脑际。

 天下哪个父亲给儿子起名不花心思?

 父皇给他起的,不就是一个善字。

 难道太傅那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居然是点在这地方?

 宣鸿音是父皇派来的刑部官员,为什么忽然冒出来问这个?

 咏善心中波涛大作,面上却很冷静,沉吟片刻,淡淡道:“我是太子,天下的事都该关注,何况是国家负责言路的御史?不管熟络不熟络,要谈心的,还是要抽点功夫谈心。”

 “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

 咏升暗中松了一口大气,背上冷浸浸的,全是吓出来的冷汗,恶狠狠地瞪了旁边站着的宣鸿音一眼。

 竟敢和我作对?

 等日后当了太子,看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又想,咏善也就是色厉内荏,被关在内惩院一晚,想必是吓得魂不附体,什么都不敢乱说。

 正好抓住这个机会,挤一点口供出来。

 “宣大人,你问完了吧?”咏升冷冷道:“问完的话,该到我这个主审来问了。”

 宣鸿音毕竟只是陪审,咏善咬死不改口,硬说到天牢没受人唆使,只能退了回去,让咏升继续把持大局。

 咏升立即将话题转回原处“咏善,信件的事,你到底怎么解释?”

 这是他好不容易寻到的破绽,绝对不能轻易放过。

 咏善轻轻抿着唇,什么也没说。

 “好啊!”咏升这口气早就憋够了,刚才被宣鸿音出来打断,好不容易扭转回来,这次更加毫不迟疑,拿起惊堂木就重重一拍,大喝道:“来人!拉下去杖责五十!我看你到底答不答!”

 左右差役轰然应了一声,撩袖子朝咏善围去。

 咏临又惊又怒,狂吼起来“咏升!你要敢碰我哥哥一根头发,我生吃了你!”

 头一低,蛮牛一样撞去,顿时把身侧一个按着他的差役撞得咚一下摔在地上。

 众人大声吆喝,几人连扑上去,又挨了咏临几脚,一阵混乱,好不容易把咏临重新按住。

 咏临还在大吼“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别忘了当初你怎么巴结我哥哥,现在小人得志,翻脸不认人!父皇看得上你这小人?我第一个不信!我要见父皇,让父皇呜呜…唔呜…”

 没说完,被气得发抖的咏升命人拿来破布,不管三七二十一塞了满口。

 咏升对付了咏临,转头去看另一边,因为咏临陡然发动,厅内一片混乱,本来要处置咏善的大汉们被吸引了注意力,都围在咏善身边呆看着咏临那边。

 咏升大怒喝骂“混账!没听见我说什么吗?把咏善拉下去!重重杖责!”

 众人这才行动起来,撩袖子刚要反扭咏善双手,把他押到地上趴跪着责打。

 咏善道:“慢。”

 他天生就带一股冷冽寒意,几个差役本来如狼似虎,被他犀利视线一扫,声音入耳,虽然只有轻轻一字,却像一粒冰珠从半空中坠下,敲在玉盘上似的,冷凝凝,教人不敢轻忽。

 众人一愣,都住了手,回头看咏升示意。

 “哦?”咏升得意地笑问:“太子总算肯开口了?”

 “咏升,我现在,还是太子。”

 咏升咯一声冷笑“我说怎么你还那么神气呢,原来仗着这个。可惜,太子殿下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太子又怎样?我是奉父皇旨意办事,不如实招供,就算是天皇老子我也照打不误。现在我是主审,你是犯人,我要你跪你就得跪,要你招你就得招!”

 “太子是国家储君,君臣有别。我跪,你敢受吗?”咏善道:“我知道你有父皇旨意,审我没问题,辱我却不行。你要杖责我?可以。但首先要在地上铺一层明黄垫子,用的铁杖也一样,必须用明黄绫子裹了,还有,我双膝着地,就是跪拜了,你们受不起我这大礼,必须避到阶下,站在一旁。”

 他侃侃而言,从容不迫一笑“这是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朝廷礼法,不照办就是欺君。五弟,我这是好心提醒你,免得你犯了错,失了父皇欢心。”

 咏升被他说得一愣一愣,这些话一个错处都挑不出来,确实礼法都有规定,脸猛然一红,转即黑沉下来“你…你…好!”喘了两口粗气,霍然站起“我们受不起你跪,倒要看你受不受得起大刑!”

 领着上面一众官员随从,全部一个不留地站下阶。

 “来人,铺明黄垫子,裹黄绫!”

 一切布置妥当。

 咏善不等别人朝他伸手,高傲地一摆手“用不着你们。”

 走到中央,毅然跪在明黄垫上,缓缓趴下,双手放在头部两侧,抓紧了垫子边缘,沉声道:“动手吧。”

 内惩院中掌刑的两个大汉拿着裹了黄绫的铁杖过来,左右站在两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咏升一声大喝“打啊!给我打!”

 两个大汉应了一声,高高举起铁杖,狠狠拍下去。

 这不是寻常木杖,而是由寒铁铸成,份量极沉极重,掌刑的又是老手,一杖下去,咏善咬得紧紧的牙发出轻微的磨声,额上顿时冒出一层细密冷汗。

 刚倒吸一口凉气,第二杖又击在身上。

 剧痛从击打处蔓延至全身,五脏六腑彷佛翻过来似的。

 内惩院另一人拔高调子,一下一下数着“十九!二十!二十一…”

 连续二十几杖,一刻也不停的打在身上,咏善脸色由白转青,十指死死抓着垫边,指节绷得发白。

 “唔唔!唔!”咏临眼眶进火,无奈被五六个大汉压着,嘴也堵着,连骂都没法子骂。

 眼睁睁看着咏善被杖打,瞪得铜铃大的眼睛一眨:心疼得眼泪直淌。

 “黄绫裹着的铁杖滋味不错吧?”咏升不得不避下台阶,肚里烧得满满的恶意毒火,一边看,一边冷笑“这铁杖伤筋动骨,不是好玩的,太子想活命,还是快点招了吧,书信到底到哪去了?和咏棋有什么关系?你和咏棋关系密切,在恭无悔一案上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咏善痛出一身冷汗,却极为执拗,咬着牙默默忍着,连一句呻吟也没有。

 听咏升在旁边逼问,偏过头,眼脸往上一扯,满眼的不层一顾,那目光像冷箭一样,骤然射中咏升最忌讳处,顿时惹得咏升大怒,跺脚大喝“打!用劲的打!往死里打!”

 内惩院掌刑是有章法的,况且打的还是太子,谁敢往死里打?

 依旧不紧不慢的一杖一杖来。

 咏善痛得牙齿咬得吱吱响,俊容一阵阵抽搐。

 横了心,任凭铁杖落在身上,就是一声不吭。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五十下杖责眼看就要结束,咏善还是一点招供的意思都没有,双目轻轻闭上,紫色的唇抿得紧紧。

 咏升没想到这已经倒台倒了大半的太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如此硬朗,实在大出意料,自己这个主审被他三言两语一逼下高台,又用了刑,如果再问不出东西,颜面何存?

 如果父皇知道自己如此占优势,还奈何不了咏善,会怎么想?

 反正已经撕破脸,此刻正是打铁趁热的时候,若不能让咏善招供,还不如趁机了结他,永绝后患…

 咏升越想越真,邪念一起,顿时恶向胆边生,开口骂道:“没用的东西,都没吃饭吗?连抡个铁杖都使不出劲,等我来!”

 撩起袖子,上去夺了铁杖,高举起来,朝着咏善脊梁狠狠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