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咏善最后一句,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潺潺流下,颤栗的视线对着咏善,只是不吭声,一味地摇头。

 “不是?你是说,信不在丽妃那里?”

 咏棋一直摇头,隔了一会儿,似乎明白过来,又点了一下头。

 咏善心里生出一丝希望“哥哥没把信交给丽妃?信在哥哥这里?”

 看见咏棋摇头,咏善微愕“不在哥哥这里,难道哥哥把信交给了别人?”

 咏棋死咬着下唇…口不发,眼泪如珍珠断线似的流淌。

 咏临忍不住,暴躁地道:“哥哥你就说句话啊!信到底在哪?吴才还在正厅里等着复旨呢!”

 “烧了…”

 “什么?”咏善和咏临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烧了,”咏棋的视线彷佛失去了焦距,木头人似的喃喃道:“烧了,我烧了它,烧了,连灰烬都不剩了…”声音越来越低。

 骤然浑身一震,连吐两三口鲜血。

 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吴才在正厅中静静等着。

 他常年在体仁宫伺候,跟在皇帝身边,对这位刚刚才十六的太子略比外人了解一点,心里对他的为人行事向来颇为欣赏。

 这次皇上忽然下旨严查恭无悔一案,还点名着落到太子头上,不但太子震惧,连他这个被派来宣旨问话的,也是一心惶然。

 历数前朝,天家惨剧代代不绝。

 去年才把大皇子咏棋整得生不如死,难道现在又轮到了二皇子?

 吴才虽然日日伺候炎帝,却怎么也不明白炎帝到底在想什么。

 天心,果然难测。

 咏善和咏临说去取物证,去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影子,吴才虽然疑惑,也不忍心派人去催促。

 耐心再等了一炷香的光景,兄弟俩才脚步沉重的进门。

 吴才一看他们脸色:心里就打了个突。

 果然,咏善跪下,抿着唇沉默了半天,最后,似乎下了决定,开口道:“没有信。”

 “没有?”吴才惊问:“是不见了吗?”

 “不,是没有。”咏善垂下眼,盯着泛着冰冷光泽的地砖,咬牙道:“恭无悔根本就没有写什么亲笔信,我刚才是慌了神,害怕父皇责罚,所以信口搪塞。”

 吴才更为愕然“信口搪塞?”

 咏临脸色青紫难看,跪在咏善旁边,头动了动,彷佛要抬起来说话,被咏善暗地里扯了一把,苦苦忍住了,双手攥成拳头,死死抵在地上。

 咏善语气比刚才更为坚定,磨着齿道:“是。”

 吴才满心不信,却不敢多问,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内侍,奉旨办事,一点也不能逾越,只好点了点头道:“明白了。要问的都问完了,两位殿下请起。”

 咏临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低头看看,发现身边的咏善还跪着,僵得像个冰人似的。

 “哥哥。”咏临弯腰伸手去扶。

 咏善抬起手,按在他伸过来的火热大掌中,却没有让他扶自己起来,静静沉默了一会儿,把手缩回去,缓缓自行起身。

 旨意已经传完,吴才恢复恭谨神态,慢慢道:“小的现在就去向皇上复旨,想来,皇上还会有新的旨意过来。请两位殿下暂时不要四处走动,耐心在这里等候。”

 吩咐身后的八名体仁宫侍卫“你们留下伺候两位殿下,千万小心着点,不要无礼。”

 说罢去了。

 他一走,八名侍卫挪动几步,腰间佩刀,一字排开,门神般沿着房门内沿站开,俨然就是把守门户,把咏善咏临兄弟看管起来。

 有他们在,太子殿的内侍连一杯热茶都不敢往厅里送。

 咏临灼灼双目铜铃似的扫视着守门的一溜侍卫,一脸悲愤,极想找个茬泄火。咏善瞧穿他的心思,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有人巴不得咱们这个当口再闹出点别的,你别遂了他们的愿。坐下,沉住气。”

 把咏临轻轻按在太师椅里坐了,自己拣了另一张隔壁的,也端端正正坐下,闭起双目静静等待。

 咏临亲眼在里头目睹一切,明知道确有书信,明知道信被咏棋偷了,甚至被咏棋烧了,却眼睁睁看着咏善把实情咽下,心里被疯猫乱抓一样难受。

 憋了一肚子的怨恨悲恼,被软禁在厅里等候圣旨,对面站着八个面无表情的看守侍卫,身边的咏善哥哥竟还能眼观鼻、鼻观心地闭目养神?

 咏临憋屈得恨不得用头往石墙上撞出个窟窿。

 年轻贵气的脸苦忍得直抽搐,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攥得掌心全是湿漉漉的冷汗,大半个时辰,好像一辈子似的难熬。

 胸肺憋得几乎快要爆开时,门外远远传来一声“圣旨到!”

 静坐的咏善倏然睁开双眼,爆出精芒。

 咏临早从椅上掹蹦起来,紧张地喘气。

 脚步声渐近,把门的八名侍卫从中间撤开,让出道路。

 进门的第一个人就是咏升。

 他穿着皇子上朝时的宫廷正装,肩上系一袭玫红色披风,又暖又厚的狐狸毛在脖子处翻出,显得异常贵气,神采飞扬地高举着圣旨,来到客厅中央站定。

 吴才垂着头,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太子咏善、江中王咏临接旨!”

 两人见竟然是他来宣旨,心里已经一沉,不得已过去,按着礼数跪下,静候旨意。

 咏升打开圣旨,抑扬顿挫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御史恭无悔遭毒毙天牢一案,经查太子咏善,于案发前擅入天牢,难脱嫌疑。暂将咏善关入内惩院,详加询问。另,江中王咏临自回宫后,朕常闻有娇纵肆意之为,顽劣放纵,今一并关入内惩院,以为教训。钦此。”

 咏临强忍着跪着把旨意跪听完,一等咏升合上圣旨,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恭无悔死了就死了,关咏善哥哥什么事?父皇那么英明,怎么连这点小事都看不透?”

 咏善刚刚双手高举过头接了圣旨,听他言语犯上,脸色一变,立即站起来扯了他一把,低喝道:“咏临,快闭嘴!”

 咏临一腔怒火吼出来,再难收回去,不顾一切冲着咏升嚷道:“我不服!不服!我要见父皇!父皇为什么要留着内惩院这种祸害?就为了折腾我们这些儿子?哥哥做了什么要被关进去?我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要被关进去?他要这么不喜欢我们,索性我们面君,当着父皇的面自尽,也算痛痛快快,好过这样…”

 咏善忍无可忍,抡起手,一个耳光狠狠甩过去。

 啪!响亮的巴掌着肉声一起,全厅顿时死寂一片。

 “哥哥…”咏临嘴角逸出血丝,呆呆看着眼神凌厉的咏善。他举起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突然哇地放声,跪下抱住咏善双腿哭道:“哥哥,都是我不好,只会给你惹祸。我要有一点用处,现在也用不着干瞪眼,看这些小人欺负你!我没用!我是个孬种!你打死我好了!”

 咏善被他紧紧抱着腿,心里悲凉,长叹一声,问咏升道:“是立即押进去?还是可以留下收拾一下东西?”

 咏升掩着满心的得意欢喜,装作为难地皱眉,搓着手低声道:“哥哥见谅,父皇旨意里面没有说可以收拾东西,本来我拚着兄弟之情,答允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被父皇责骂一顿,但这里还有许多外人,若以后藉这个茬又给哥哥栽上一个关押前消灭证据的罪名,岂不更害了哥哥?唉,这次过来,我也是迫不得已,这道旨意,我真是一边读一边痛心,人道兄弟同心…”

 咏善听得心里厌恶,轻轻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明白了。”

 俯身,把哭得哽哽咽咽,眼珠子通红的咏临扶起来,强笑道:“亏你还是个皇子,遇到一点风浪就哭得像个娘们。内惩院是关押皇亲国戚的重地,不是我们这种身分,寻常人还没那个福气呢。走,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携着咏临,迈着矜持高贵的步伐,昂首向门外走去。

 被八名侍卫前四后四的押着,咏善和咏临在雪中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内惩院走。

 今日天气放晴,积雪被太阳晒得欲化不化,踩上去就滋滋出水,将他们脚上的鹿皮靴溅得污迹斑斑。

 到了内惩院,里头早得了这天大的消息,内惩院中管事的官员及狱卒通通到了门前,恭候这两名新被皇帝打发过来的“贵客”

 咏善和咏临被押过来,在内惩院门前站定。

 众人里走出一个身材略胖的矮个子,朝他们微躬身子,施了一礼,例行公事地道:“小的内惩院副院官孟奇,见过两位殿下。既然两位殿下奉皇上旨意到了此处,恕小的无礼,要先给两位殿下说说内惩院的规炬。请殿下看这门坎上的黄线。”

 他指着前面门坎上刺眼的黄线,一字一字地道:“此乃太祖烈皇帝御笔亲划,太祖皇帝圣命,这是专门惩戒皇族罪人的地方,只要是被关进来的,不管什么身分,就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来了这里就是犯人。两位殿下过了这道门坎后,照规矩,小的就不能向两位殿下行礼了。”

 咏善从容一笑“放心好了,这地方我也不是头一遭来,自然不教你为难。趁着末过这道门坎,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要能答就答,不能答就别说。”

 “殿下请问。”

 “怎么不见内惩院正院官张诚?”

 孟奇倒不隐瞒,答道:“皇上有旨,张诚受贿渎职,贬到宫里当贱役,他已经调去别处了。内惩院的事情现在暂时都给小的管。”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咏善抿唇不语。

 孟奇问:“殿下还有别的事吗?若没有…”侧过身,摆个请动步的手势。

 咏善本想再问问,眼角一扫,前后既有侍卫又有狱卒,不知多少敌人安插的好细耳目在里面,就此打住,转头道:“咏临,我们进去吧。”

 宛如灌了铅的脚,缓缓抬起。

 跨过了那道划了黄线的内惩院门坎。

 负责押送的八名侍卫到了此处就算交差,把人给了内惩院,返回体仁宫复命。

 孟奇领着两个小吏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四个小卒,七个人把咏善咏临围在中间,领着他们向牢房走。

 开了牢门,咏善走进去,环顾一眼,浅笑道:“还算厚待我们兄弟了。”

 朝着孟奇,领情地颔首。

 孟奇一本正经道:“殿下误会了,内惩院里按规矩办事,向来没有厚待不厚待的,谁来住这牢房都该干干净净。饭食等一下会有人送来,两位殿下请暂歇,小的先告退了。”

 退出房门,从怀里取出叮当作响的一大串钥匙,从中选了一把,亲自把牢房的门给锁了,还试着晃动一下,确定锁好后,这才走了。

 牢房里只剩咏善咏临两人,接下来好一阵死寂。

 咏善在牢房里缓缓踱了一圈,走到床前坐下,试了试褥子,这种质料厚度,若遇到又一个大雪天,虽不致冻死人,却也够受的。心里琢磨一阵,抬头看着咏临,语气轻松地道:“亏你平日还夸自己胆大如斗,什么都不怕,现在不过进个内惩院,就吓得话都不会说了?这哪里像那个到处惹事,天皇老子都不怕的三皇子?”

 咏临自进来后就僵硬地站着,听了咏善这话,也走过去,往床边重重一坐,偏过头对着咏善拧起眉,叹了一声“如果只是我自己入了内惩院,那算什么?我现在愁的是你,还有母亲。哥哥,母亲要是知道我们哥俩都被父皇关进来了,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你不是说她正病着吗?”

 想起淑妃,咏善心境更为沉抑。

 父皇一天之间翻云覆雨。

 不但对付了他这个太子,连弟弟咏临也硬是栽个罪名关了进来。

 内惩院的院官张诚只是和自己一派有点瓜葛,也已经逃不过父皇的罗网,何况母亲这个位置敏感要紧的人物?

 估计现在淑妃宫也传了旨意,不是打发到冷宫,就是软禁。

 对这些,咏善心里清清楚楚,却不想让弟弟也跟着一块忧愁,淡淡道:“母亲在宫里活了二十年,什么没见识过?她在外面,一定会为我们兄弟想法子的。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等父皇气消了,自然会放你出去。”

 “我出去了,那你呢?”咏临忧心忡忡“我是顽劣欠教训,那是小事,父皇总不能关我一辈子。哥哥你那个什么御史,牵扯到的是命案,可以证明清白的信又…唉,咏棋…我真…我真错看了他!”

 咏棋这两个字,扯得咏善心窝一痛。

 那痛是长长的,好像胸膛上一个很深的伤口,勉强搁在脑后,暗示自己只有一点隐隐的痛了,会过去的,又忽然被人在伤口上拿铁钩子钩住裂口处的皮肉,猛地一扯。

 痛得人眼前发黑。

 咏善把手摁在胸前,一点也拦不住里面的痛。

 静静坐着,半晌才强笑道:“你看看你,一会儿和我过不去,一会儿又说这辈子都不理母亲,现在又嚷嚷错看了咏棋,身边的亲人都被你嫌弃个遍,说不定明天你又会重新嫌弃我…”

 “不会!”访临当真了,眼睛瞪得老大,极为认真的道:你是我亲哥哥,这辈子我就你一个亲哥哥,谁要敢害你,我和他拚命!”

 咏善一怔,嘴角扯出笑来,伸指头往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你就那么一条小命,为这个拚,为那个拚,能拚几次?对了,孟奇不是说有饭食送来吗?怎么还没到?”

 站起来走到牢门前往外张望。

 借着背对咏临的空当儿,举起手,把眼角沁出的一点热泪,悄悄的用指尖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