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回曜是武将,没有文官那么多转弯肠子,这些天多次求见不得,憋了一肚子的话。在侧厅坐下,看常得富一走出去开库取茶叶,张回曜立即起身把房门关上,转身便道:一太子啊,你这到庭是怎么了?”

 他这话急促沉重,像有点被人逼急了的样子,咏善却早就料到了,取出棋盘摆在桌上,娴热地分放黑白二子,好整以暇道:“什么怎么了?”

 张回曜被他这漫不经心的调子噎得一愣,焦躁得只想拍桌,但面前这个虽是晚辈,但同时也是当今太子,再急也不能无礼,愁容满面道:“太子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宫里要出大事了。五皇子如今天天骑着马在宫里走,高人一截,谨妃咳嗽一声,收的问安帖子和礼物就堆成了山,反瞧我们娘娘身子不舒服,到她面前请安的人竞一天比一天少,到了也是屁股没坐热就告辞,好像娘娘的地方有毒似的。如今人心惶惶,臣子们心里都七上八下,皇上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太子在这,为什么让别的皇子骑马过宫?这不是…不是…”

 他急归急,咏善却一副没事人似的,淡淡道:“大将军过虑了。咏升也是父皇的儿子,他差事办得好,父皇赏赐他一个脸上有光的骑马过宫名头,是名正言顺的事。谨妃向来温婉和善,得众人爱戴,她生个小病,大家去请安问候,送点礼物,也没什么。”

 “殿下!”张回曜忍不住把音调提高了一点,豁出去道:“殿下您一向英明果断,别人都说您是火眼金睛,怎么这光景却什么也瞧不出来了?先是骑马过宫,后是代传各官进言,您的五弟咏升可是一步登天啊,待在皇上身边,也不知道下了什么药,现在能随时见到皇上的就只有他了,连您这个太子要和皇上说句话,都要通过他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他想传什么,就传什么,您想想,这岂不危险?”

 “姨父说得言过其实了。”咏善慢悠悠道:“王太傅他们,不是也能见到父皇吗?父皇旨意里面说得很清楚,他老人家要养病,受不住人人都去呱噪,等日后父皇病好了,有精神见我们了,自然会召见的。”

 张回曜来见咏善,是曾和淑妃商量过的,怀着攸关天下生死的大计过来,不料说来说去,话头都被咏善不咸不淡的绕开,不禁气血上涌,猛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对着摆弄棋盘的咏善道:“好,我也不和殿下打太极,咱们明白说话。殿下,瞧皇上的意思,去年的事恐怕又要重演了。”

 咏善眉头一抽,把手虚虚在半空一压,止住张回曜,沉声道:“姨父,祸从口出,小心说话。”

 “都这时候了,还能怎么小心?”张回曜连珠炮似的道:“五皇子不但自己得意,连谨妃娘家人也得意了,前几天谨妃几个娘家弟弟,全一个个升了官,其中一个叫邓伯通的,本来只是个小侍卫头,竟被皇上一道旨意,连越几级升为宿卫副将,当了我的副手,其他的人也不用说,都是朝中要紧地方的副职,我看要不是他们实在资历太浅,恐御史们一窝子上奏反对,说不定连正职都给他们了。”

 咏善浅笑“姨父你现在当着宿卫大将军正职,怕他们那些副职的干什么?”

 张回曜道:“现在还说什么宿卫大将军?我刚刚接到圣旨,命我下个月卸下原职,要调到京外去。听说很快,连殿下两个舅舅也要被调出京城,到外地当宫。”

 “哦?”“什么?太子竟一点也不知道?”张回曜惊道:“往日皇上拟定的旨意,不是有副本送过来让太子过目的吗?难道现在连太子帮批奏折和过阅旨意的事,都一并被取消了?”

 咏善摇头“奏折我还在看,父皇发下的圣旨,体仁宫的内侍也常送抄本过来,不过并没有和此有关的。”

 张回曜一拍桌面“一定是被咏升藏起来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淑妃满门的盼望就是他们家的太子咏善,对威胁咏善地位的咏升当然极为敬视。

 张回曜情急之下,连五皇子都不称了,对咏升直呼其名,怒骂一声。

 然后沉下声音,豁出去地道:“现在局势已变,殿下一定要当机立断,采取行动。”

 咏善骤然沉默。

 张回曜话已出口,如离弦之箭,再没有犹豫迟疑的余地,紧迫地道:“殿下慧心明目,应当明白情况有多严重。皇上提拔咏升派系的人,打压殿下派系,布置绵密,最后发动就在顷刻之间。殿下,绝对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废黜的圣旨一下,全盘皆输,殿下难道要娘娘像丽妃一样沦落到冷宫中吗?”

 又道:“幸好,现在殿下两个表舅卸任的圣旨还未下,他们掌着都城东门和南门的禁卫军。如今大家逼到绝路,只有背水一战,只要殿下点头,我立即代殿下联络众人。再过三天就是送冬节,宫里会有庆祝,每年照例,这一日京城城门守兵都会调动一番。我们可以趁着这机会发动,京城东门南门禁卫在外挟制,派一部分兵马把城中重要官员都看守在家里,不许走动,剩下的人把守宫门,将皇宫围成密不透风的铁桶。我眼下还仍是宫中宿卫大将军,宫中侍卫都要听我指挥,等时机一到,我就带着宫廷侍卫,先以平叛名义斩杀咏升谨妃等,再到体仁宫向皇上奏报经过,请皇上起草圣旨,诏令天下让太子殿下登基,皇上退位后,则可为太上皇,在京外御苑颐养天年。如此大事可成!”

 这一番计划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周密计算布置,几人再三揣摩敲度才定下来。

 张回曜不知在心里斟酌过多少次了。

 所以一口气说出来,侃侃而谈,极为诱人。

 咏善听了,却是心里一寒“你都和谁商量过?”

 张回曜会错意,很有信心地道:“殿下放心,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混账!”咏善蓦然露出怒容“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还妄想逼宫,你们都疯了吗?父皇是何等人物,虎老余威在,能让你们几个小人逼得退位?”

 张回曜作梦也想不到咏善忽然动怒,愕然万分“殿…殿下…”

 咏善俊容覆上寒霜,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低喝道:“闭嘴!不许再说一个字。立即给我回去,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别说父皇,我就先动手宰了他!”

 不再给张回曜任何开口的机会,霍然站起,把门猛地一拉,摆出送客的架势,冷冷道:“我这地方再怎么寒伧,毕竟也是太子居处,以后请大将军照规矩请安拜见,若再无礼擅闯,别怪我不念旧情。”

 张回曜抱着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而来,不料热脸贴上冷屁股,对咏善既失望又生气,还掺杂着一股大势难挽的心痛,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站了半天,终于狠狠跺脚出门。

 正巧常得富亲手捧着两杯刚刚泡好的御赐上茶过来,被撞个正着。匡当!两只珍稀的景德官窑青山绿水瓷杯砸在地上,碎成水汪汪的一地。

 “哎呀,大将军…”

 常得富才一开口,张回曜随手一挥,把他推得趔趄倒退几步,一言不发地大步去了。

 常得富失手打了茶,还被推得七荤八素,转了个圈才站稳了脚,张回曜背影已经在半月门处一闪不见了。

 他又委屈,又摸不着头脑,只好讷讷地到咏善跟前“殿下,都怪小的不小心…”

 咏善表情清清淡淡,什么也瞧不出来“算了,也不是你的错,两个杯子算什么?不值得哭丧着脸。”

 他转身回房去看咏棋。

 咏棋伤寒加上药性相冲的毒性,到如今身子还很弱,睡多醒少。

 这时候还沉沉睡着。

 咏善再没有心思装模作样的看书,坐在床边,低头审视他心爱的哥哥。

 俊逸的脸色带着病中的苍白,好不容易曾将养过一阵,有了点血色,如今这些成果一丝都不见了。

 连睡着也蹙着眉。

 这么不快活?

 咏善轻轻往那清秀标致的眉上轻抚,恨不得抚平上面凝结的忧虑,但无论柔柔地抚了多少遍,终究抚不平。

 他心里难受,极想叹气。

 想到会惊醒咏棋,生生忍住了。

 哥哥,天要变了。

 我要是走错一步,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已经下错了一步。

 咏善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性格冷傲刚毅,像这样对未来没有信心的话,从不肯出口。

 此刻对着睡着的咏棋,在心底低声说这几句,刹那间痛得心如刀割。

 如果自己真的撑不住了,这根本不会自保的人可怎么办?

 他这样柔弱纤细,又是金枝玉叶,要是将来要遭人欺辱,还不如现在死了::

 咏善发疼的心脏被什么狠狠一扯,双手伸直,十指覆在咏棋雪白的脖子上。

 微热的肌肤滑腻动人,透过指尖,咏善感受到咏棋虚弱但稳定的脉搏。

 一跳、一跳、一跳、一跳…

 好像是天地间最令人感动的声息。

 哥哥。

 咏善总是从容不迫的脸近乎狰狞的痛苦扭曲着,几乎把雪白牙齿咬碎,十个指顼用力到打颤。

 掐不下去。

 指下柔滑如一匹纯白锦缎,晶莹无瑕。

 他,舍不得。

 咏善在心中长叹一声,把双手颤抖的缩回来,快冻僵似的揉搓着手腕。

 人人说他面冷心冷,刻薄无情。

 其实,他也怕冷。

 小时候真羡慕咏临,天冷了,哥哥会毫无顾忌地帮他搓手,兄弟俩偎在一起烤火,好像冰天雪地里一对小雏鸟。

 他也想和咏棋,当一对小雏鸟。

 如今,不指望了。

 自从咏棋知道春药的事后,咏善对这些过去的美梦,就再也不指望了。咏善心中无限烦恼,千头万绪,还要勉强自己冷静下来一根根抽丝剥茧,看清全局。

 他坐在咏棋床边,一边抚着咏棋微热的脸庞,一边沉思不语。

 正想得入神,常得富蹑手蹑脚地进来。

 咏善听见动静,皱眉道:“我谁也不见,不管谁来了,一律挡驾。”因为怕吵醒咏棋,声音放得很低。

 “殿下,这个人小的实在挡不住。”常得富苦涩地道:“淑妃娘娘已经在侧厅等着了,娘娘她不许小的通报…”

 咏善满腹忧愁,又添一重。

 他惯了把难受都压在心里,表情也没怎么变,疲倦般的闭上双眼,半晌睁开,打起精神站起来“我去见她。”

 到了侧厅,淑妃凤容寒霜,端坐上首,见了咏善还有后面跟随的常得富进来,冷冷道:“常得富,你出去。太子,把门关上,我们母子说点家常。”

 常得富一听她说话的调子,就知道要出事了,噤若寒蝉,连气都不敢喘,嘴巴闭得紧紧的赶紧后退出去,临走前还万般小心把房门带上。

 侧厅中只剩淑妃和咏善两人。

 母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压得胸口抽疼。

 淑妃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太子赶走了张回曜?”

 目光斜下,死死盯着桌脚,彷佛为了压抑随时会爆发的怒意,不肯将视线正投到咏善脸上。

 对待母亲,咏善无法用上对付张回曜的方法,轻叹一声,低声道:“母亲如果要谈张回曜所言及之事,就请立即离开吧。咏善实在不想对母亲无礼。”

 “无礼?”淑妃冷笑,转过脸看着咏善“好一个太子,你倒真让我刮目相看。想当初你果敢干练,现在反成了一团软泥,甘心等着你父皇发落。我知道,你不是胡涂,你只是为了那个咏棋,巴不得把命都送他手上。我也知道,如今我这个母亲在你心里,再也算不上什么,可怜我还为了你苦苦思量,日夜担心皇上废黜了你,抛出性命不要,也要让你避过咏棋那样的命运,你倒好,把我一腔苦心全当狼心狗肺。不错!我图谋不轨,结党营私!你倒说说,我好好一个后宫皇妃,结哪一个的党,营哪一个的私?你若有一点为人子的良心,怎说得出这样伤透人心的话?。”

 她得到张回曜的回报,失望悲愤,加上局势危险,覆巢之祸随时降临,惧怒交加,恨得咏善咬牙切齿,一开口就言辞严厉。

 但这一次来,主要目的还是劝动咏善,而不是发泄怒气。

 淑妃犀利地讥讽一番,颜色稍缓,又换过一种口气,叹道:“孩子,母亲何尝愿意你去当背弃亲父的逆子?只是天家无骨肉亲情,你在乎亲情,皇上不在乎,你五弟更是个没仁义的,瞻前顾后,到头来只有你会吃亏。咏善,你要相信母亲,这宫廷里头,只有母亲会为你们着想,你要真落到咏棋这样的下场,母亲痛都痛死了。我只要想一想你成了废太子,被那些小人凌辱践踏,我就整晚整晚的无法阖眼。”

 说到一半,眼眶已经尽红。

 淑妃站起来走到咏善面前,一把握着咏善的手,颤声道:“我在宫里活了二十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心寒。好孩子,你醒醒吧,现在不是固执己见的时候,我们都被皇上逼到悬崖上了,一个岔脚就要摔个粉身碎骨,你难道不明白?”

 她握着咏善,两手寒若冰雪。

 娇嫩如葱的十指,现在白得透明,因为近日微恙消瘦,连骨节都突显出来,实在是形容憔悴。

 咏善明白,淑妃现在所作所为,确实出自母亲七肠,全力要为他力挽狂澜,看着淑妃担虑忧疑至此,心里难过,反握了淑妃的手,轻轻为她揉搓取暖,缓缓道:“母亲的心意,我明白。”

 “既然明白,那就当机立断…”

 “绝对不可。”咏善平稳而斩钉截铁地道。

 他请淑妃坐下,慢慢道:“母亲,不是儿子胆怯,逼宫之事,千万不要再提。父皇,绝不是无能之辈啊。母亲细想一下,舅舅和姨父虽然都在任上,但最近身边的下属是否曾被更换?您怎么知道那些新来的人里头,有几个是奉父皇密谕来监视他们的?动手的时候,如果军中居然站出一个人来,拿出皇上密旨,夺了他们的兵权,那又如何?到时候谋反罪名坐实,个个都是抄家灭族之祸。这样仓促的计划,处处都是破绽。父皇在御座上一待就是几十年,两个城守将军加一个宫中的宿卫将军才多少人马,区区伎俩,父皇一根手指头就可以让他们灰飞烟灭。”

 淑妃听他娓娓道来,字字在理,越发透心发凉,脸色惨然。半晌,怔怔道:

 “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只能等死?”

 咏善沉吟不语。

 一阵沉默后,才轻轻道:“母亲说我们已被逼到悬崖上,岔一步就会粉身碎骨,这话一点也不错。不但是悬崖,还是晚上的悬崖,一点光都没有,四面看不清楚,想不摔下去,就要睁大眼睛看清全局,认准悬崖到底在哪边,要往左跨,还是往右跨。”

 “你是说…”

 “父皇要对付的人,未必是我。”

 淑妃心蓦地一跳,连忙追问:“好孩子,这话你有几分把握?”

 咏善苦笑“现在,只有五分。”

 看着淑妃重新露出失望担忧之色,咏善柔声道:“有五分,就已经不错了。若按姨父的主意办,我有十分把握赌我们会一败涂地。多想无益,母亲请回吧。请母亲记住我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要灰心丧气,做出仓促之举。”

 循循叮嘱后,亲自搀扶着淑妃,将淑妃送出太子殿。

 眼看着淑妃轿子远去,才返身回来,对迎上前的常得富吩咐“从现在开始,除了奉旨而来的,别的人我一个都不见,就算淑妃娘娘亲到,你也给我挡着。”

 “是。”

 咏善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又转回过来,加了一句“王太傅例外,若他来了,赶紧迎到厅里,用好茶伺候。不管我睡着醒着,都要立即报上来。”

 常得富赶紧点头“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