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藏着信的地方热得可怕,就如藏了一块罪恶的烧红烙铁,咏棋恨不得那真是一块烙铁,被烫穿了心肺,直接死了倒还不错。

 但他死了,母亲岂不也没了活路?

 他抬眼看了看咏临,轻轻道:“我不走。”

 咏临愕然,愕然之后,忽然脸上浮出压抑的怒气“为什么?”

 “咏善,其实对我不错。我在这挺好。”

 “挺好?”咏临低吼起来,眼珠好像老虎似的瞪成圆形,盯着咏棋看了一下,磨着牙,压低声音道:“哥哥,你别胡涂,你被药迷了。你看,你都开始说胡话?。”

 “什么?”咏棋吃惊。

 “春药,是春药!我们查出来了,他每日都给你下春药呢,迷得你都不像从前那个咏棋哥哥了。”

 “不…咏善不会…”

 “放屁!药方我都查到了,还说什么不会。”咏临义愤填膺“你自己想想,自从到了这里,有没有被人下药的迹象?有没有做什么身不由己的事?”

 “不会的,不会。”咏棋还是摇头,表情却变得不确定。

 他想起前阵子晚上睡不着,总觉得浑身火热的事,那股燥热是从前不曾有的,逼着自己抚慰下身,丢尽了脸,咏善还笑言每个男人都会如此。

 春药?

 咏棋越想越真:心直往下沉,藏着书信的地方原是灼热的,现在又忽然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冰,冻得他几乎发抖。

 那、那人一直在对他下药!

 说着那么贴心的话,打抲护着他,讨他欢心,哄得他什么都信了,原来却,一直在下药!

 在他被药性弄得尴尬窘迫时,还装出一副温柔的样子宽慰他。

 咏善…

 他心里轻轻念着这名字,眼前视野一片摇晃,骤然一软,脊背撞在后面的廊壁上。

 “哥哥!”咏临赶紧过来伸手要扶。

 咏棋轻轻摆摆手,无力地靠在廊壁上喘气。

 脑子里天旋地转,他抬起手,轻轻捂着嘴,生怕不小心吐出来。

 看见他这样子,咏临也担心起来,忐忑不安地唤了一声“哥哥?”忽然举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央道:“我说话不留情,老毛病了,哥哥你别气。”

 咏棋心里悲凉,仿佛被什么把胸膛一片碾碎了,只剩下一些梗塞的飞灰。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咏善对自己下药,却又清清楚楚确有其事。

 手下意识地按着放信的地方,直直看着廊下中庭一片厚厚白雪,那么雪白的东西,下面也不知掩盖了多少肮脏。

 “不用再说,我都明白了。”咏棋低低地开口。

 太沉痛,反而没了开始时的慌乱难受,像没了知觉一样。

 他慢慢站直身体“我这就跟你走。”

 咏临大喜,刚要开口,咏棋拦在前头,又道:“不过,我要先去看看母亲。”

 咏临为难起来“丽妃在冷宫,不是要见就能见到的,等哥哥到了我那,我给哥哥想法子,好不好?”

 “不妨。”咏棋惨然一笑“咏善说过我可以去探望母亲的,他向来想得周到,给我写过一个手谕呢。”

 自行到房里,打开抽屉,取了咏善亲笔写的手谕,出来对咏临道:“你陪我走一道。”

 咏临自无不可,和咏棋一起出了太子殿。

 咏临到了外面,看着宫城内外银装素裹,好不壮观,又担心起咏棋来“哥哥你身子不好,不要在雪里走了,我叫常得富备个暖轿来。”

 咏棋一反常态,冷冷道:“你能在雪地里走,我为何不能?”

 逞强下阶,在雪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踏。

 咏临和他相处日久,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也觉得有些心惊,暗悔自己在咏棋面前直截了当揭了他被下春药的底。

 谁遇上这种事都禁受不住,何况咏棋?

 一边暗地里骂自己蠢蛋,一边分外小心地跟在后面。

 两兄弟一起到了冷宫,咏棋取出咏善的手谕,看守查验过,当即放行。

 咏临也想跟着进去,咏棋不让“我和母亲说两句话就出来,你在这等一会儿。”

 他也不是第一次到冷宫,进到里面,仍为冷宫死寂般的凄清心悸。沿着上次的略,到工丽妃住的房前,刚要跨进门,里面冷不防窜出一个人来。

 原来是一直陪伴着丽妃的老宫女清怡。

 清怡出来时满脸泪痕,低头拭泪,没瞧清楚外头有人,差点撞上,被咏棋一扶,吃了一惊,抬头看清楚是咏棋,顿时惊喜交加“殿下,你来了?”

 咏棋点了点头。

 清怡念了一声佛,泪珠掉下来,又哭又笑道:“这可好了,娘娘有救了。”

 咏棋惊道:“母亲怎么了?”

 “天打雷劈的小人,贵人有难,就往死了作践。”清怡抹着泪,咬牙切齿道:“娘娘病了几天了,往上报了几次要请太医,就是没人搭理。大雪天的,连烧的炭也克扣数量,半夜就熄了,这地方可真不是活人待的,可怜娘娘金尊玉贵…”

 咏棋不听她说完,连忙进到屋里。

 这里和终日烧着地龙的太子殿有天壤之别,进到屋里,竟比站在雪地里更冷。昏暗的光线才微微透进,就看到丽妃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母亲。”咏棋靠过去,跪在床边,叫了一声,鼻子发酸。

 用手摸摸丽妃盖的被子,一点热气也没有,像块冰似的。

 丽妃在床上颤了颤眼脸,忽问:“咏棋?是你来了?”睁开眼,看真切,果然是儿子来了,美丽而苍白的脸上逸出一丝惊喜。

 “母亲,咏善不是有往这里送过冬的被褥吗?怎么这里一点都不见?”

 “被褥?”丽妃被儿子扶着,慢慢坐起来,苦笑道:“大概,都被淑妃的人在外面挡了吧,她不看着我死,终究是不甘心。”

 才坐直了上身,立即就问咏棋“那东西,你拿到手没有?”

 咏棋心蓦地一紧。

 “有?还是没有?”丽妃问。

 “…”咏棋抿着唇,上下唇若有干金重,他颤抖了好一会儿,说不出一个字。东西就在怀里,但给,还是不给?

 一边,是对他下春药,却让他动心的咏善。

 一边,是被囚冷宫,寻求自保,却又极可能反噬一口,伤害咏善的母亲。

 “咏棋,你说话啊。”丽妃把瘦得可见骨节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见咏棋还是不作声,叹了一声“罢了,我本来…就没想着你真能成事,这是你娘眙里带来的性子,不能怪你。”

 “母亲!”咏棋像心窝被锤子擂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氤氲泪水的眸子看着丽妃“母亲说,要拿那东西,只是为了让淑妃忌惮,不敢对我们下毒手,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那…这东西,就算交给母亲,母亲也绝不会有拿出来加害咏善的一天,是吗?”

 丽妃黯淡的眸子,瞬间亮起来“咏棋,你拿到了?”

 “母亲先答我,是不是只要淑妃以为您拿着这东西,就行了?您不会拿这个加害当今太子?”

 “当然。”丽妃不悦起来“咏棋,你连母亲都不信吗?”

 她在病中,却仍保留着曾为帝皇宠妃的尊贵气势,双目居高临下,射向跪在床头的咏棋身上,自有一种凛然不可触犯的尊严。

 “儿子…”咏棋垂头默然,脸色变化,显出心中争斗激烈,轻声道:“实在是…实在是这宫里,太可怕了,都是一家人,为什么就…就容不下?”

 丽妃不料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神情一变,也显得有些颓然。可她毕竟久历宫廷,片刻就恢复常态,冷然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涂话?你和谁是一家人?”口气柔和下来,叹道:“咏棋,我和你,才是真正的骨肉。孩子,你可别忘记了。天下再大,母亲眼里,也只有你一个。”

 “可咏善他…”

 “咏善他是淑妃的儿子!”丽妃断然道:“你以为他现在宠着你,日后就能保你一世无忧?哼,他现在是太子,将来要当皇帝的。皇帝的恩宠,一日几变。当初你父皇如何宠爱我,现在怎么又狠心把我弃之脑后?”

 咏棋今非昔比。

 听见丽妃诬蔑咏善,心中直冲上一股恼意,竟情不自禁道:“咏善他…他不同的!”

 这儿子还是第一次敢这样顶话,丽妃倒抽一口气,上下打量咏棋一番。

 半晌,才缓缓道:“唉,你这孩子,真叫母亲担忧。好,就算他和别的皇帝不同,将来终究有一天,你也逃不过毒手。”

 “怎么会?”

 “怎么不会?”丽妃问:“咏善登基,淑妃就是太后。咏善若是对你真心真意,淑妃能不把你视为眼中钉?她不铲除了你,不会安心。先不说那个,咏棋,恭无悔的信,你到底拿到没有?”

 咏棋犹豫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丽妃整个人的精神仿佛被这好消息振奋了“快拿给母亲。”

 咏棋把那封攥得皱巴巴,却又无比重要的信掏出来。

 丽妃忙要拿过来,咏棋心一颤,捏着信的手又缩了回来。

 “怎么?”丽妃问:“你还疑我?”

 咏棋缓缓摇头。

 他人在病中,心境还异常惨烈,脸色红白交错,越发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柔弱俊逸。

 把信捏在手里,他低头凝视着。

 慢慢的,脸上掠过一丝决然,抬起头来,看着丽妃,咬牙道:“母亲,儿子不孝,我…我信不过您!”

 变故陡起,丽妃惊愕之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咏棋的手指也在哆嗦,

 “你…你说什么?”

 “当年擅取皇子们的生辰八字,母亲您插手其中,咏善就被弄入了内惩院,他的嬷嬷死在酷刑之下,若不是父皇明察,恐怕当日咏善就…反正,我不会…不会帮您害他。”

 “放肆!咏棋,你昏头了?”丽妃蓦然怒吼。清怡在外面听见,吓得忙进来劝“娘娘别气,殿下年轻,说话不小心罢了。”帮丽妃抚背揉心。

 丽妃一把推开她,冷笑道:“他哪里是年轻?分明是长得太大了,翅膀硬了。我如今落魄到这地步,也顾不上什么颜面,把话摆明了说。咏棋,你不过是和咏善勾搭上而已,想不到,连皇子也有这样乘龙直上翻身的,我倒不知道自己生了个什么东西。和自家兄弟好上了,连自己母亲的死活也不顾了。好!好!你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去,但愿他一辈子对你真心实意,保得你平平安安,护你一世不伤。若那样,我纵使死在这里,也能瞑目了。”说罢,俯在床上,痛哭起来。

 咏棋觉得心肺都彷佛被撕开了,连跪都跪不直。

 想到咏善对自己下药,心像成了灰一样,也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时,还要拚死护着他,还不惜和亲母翻脸。

 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说话的力气,凄然道:“我们并没有勾搭,咏善他,他对我其实也…不是真心实意。但我…”他咬着下唇“但我不让您害他。”

 他浑身无力,连挪动身子似乎都难以做到,挣扎几次,都站不起来,狠心往大腿上用力一掐,总算激出一丝力气,扶着床边站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房子唯一生起的炭火炉旁,颤抖着把手上的信递上去。

 丽妃原在大哭,见他忽然站起,又冲去火旁,也吓了一跳,唯恐他被自己骂得过头,一时想不开,见他只是烧信,才心神稍安。

 信纸递到火上,燃烧起来,片刻间已有大半成了灰烬,火舌沿纸而上,舔到咏棋捏信的手上,咏棋却恍若不觉,只把那信未烧尽的地方往火中送。

 瞬间,信已烧得一点不剩,他却仿佛并不知晓,还把手往前递。

 “殿下!”清怡冲过去把咏棋拉开两步,哭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娘娘病中心绪不好,说你两句,就算骂错了,也犯不着这样啊。”

 丽妃只有这个独子,看得胆颤心惊,惊疑不定地盯着咏棋,强颜笑道:“咏棋,母亲关在这里,难免抑郁,拿你说几句气话。好孩子,你过来,别这样逞性使强。”

 清怡想拉着咏棋到丽妃跟前,咏棋却摇了摇头。

 “母亲,信我已经烧了。咏善和淑妃若知道信不见了,多半也猜到是我拿的。”咏棋虽然对着丽妃,目光却没有焦距,轻声道:“就只当是信还藏在您手上吧。天下只有三个,知道这东西已经烧了。您可以用来要挟淑妃,但是…不能拿它到父皇面前去了。母亲,您不要怪我。”

 丽妃已经明白过来,只觉得气苦,沉默片刻,颓然笑道:“罢、罢,儿大不由娘,我今天总算是知道了。你对咏善,唉,我真无话可说。”

 咏棋又是惨然一笑。

 他走到床头,跪下对丽妃磕了三个头“母亲,儿子回去了。”

 丽妃看着他,话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咏棋不再说什么,站起来,垂着头,跨出房门,缓缓去远了。

 咏临在外面正等得不耐烦,看见咏棋从里面出来,立即蹦起来迎上去。

 “哥哥总算出来了,教人等得好焦急。思?哥哥怎么了?好像少了一半魂魄似的?丽妃还好吧?”

 咏棋怅然若失地站在宫阶上,似乎完全不知道咏临到了跟前。

 怔站了半晌,自言自语道:“都是假的吗?他为什么对我下药?他不会的。”

 再也支持不住。

 眼前一黑,栽倒在咏临怀中,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