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临匆匆出了小厢房。

 这是没什么身分的侍卫们和内侍们众脚的地方,规格和淑妃宫太子殿等差了十万八千里,茅房也隔得远。

 不过他从前常悄悄过来玩,热门熟路,下了台阶在院子里老马识途似的一路过去。

 茅房在院子最边上,到了这里,已经听不见前面冲天的叫赌声。

 因为宫里侍卫和内侍人数多,茅房重量不重质,就一个木头房子,里面简简单单用木板木门隔开一溜小单间。

 咏临随便选了个小格进去,解了裤带。

 正巧门外有动静,似乎又有人进来,咏临一心想着赶紧弄好继续当庄,也不理会。

 “这阵子的雪真大啊,冷死人。”

 “对。谨妃娘娘最节俭的,如今都烧上地龙了。”

 看来是两个宫里没职分的小内侍,一边上茅房一边闲聊。

 “你别说,淑妃娘娘那边,早就地龙和暖炉子都点上了,听小钱说,进门就暖烘烘的,能热出一身汗来。啧啧,贵人就是贵人,我们能挨个小炉子就算福气了。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什么都看投胎的时候选了哪个娘。你看那些皇子,一辈子命好福好,出生就是吃好的穿好的,我们就一辈子伺候人。”

 “嘿,我悄悄告诉你一句,你可千万别羡慕皇子,倒霉起来,那可是大倒霉呢,就怕比我们还不如。你没瞧见咏棋殿下的例子?”

 “那怎么能算呢?他要是好好的什么也不做,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太子被废了,难免的受委屈。况且现在也好了嘛,听说不关内惩院,现在都搬太子殿去了,多半也是地龙暖炉子的伺候。哎,咏善殿下那么个冷面阎王,看不出对自己兄弟还真不错呢。”

 “你知道什么?你只看见咏棋殿下被废了,没看见太子殿还有凶险呢。我看啊,咏善殿下自己的平安都未必能保得住。”

 咏临浑身一震,悄悄挨过去,贴着薄门板往下听。

 隔壁的窃窃私语骤然压低了不少。

 “哥,小心,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被人知道可要杀头啊。”

 入宫的内侍多半无亲无故,在宫里头常常结拜认兄弟,拉帮结派也是寻常事,私下里“哥哥”、“弟弟”的叫,是极常见的事。

 “放心,这些话,除了你,我也不会和别人说。告诉你,是为了提个醒,这种大雪天不是吉兆,宫里眼看要变天了,出大事呢。上头的贵人们斗气,咱们小的千万别招惹上一点,缩在一边才能平安。你以后要是撞上什么去太子殿淑妃娘娘宫的差事,最好想办法推了,装肚子疼啊什么石头砸到脚的,都行。倒是谨妃娘娘那里,多去几趟巴结巴结。”

 “哥的话当然是没错的。不过,太子殿下不是很受皇上宠爱吗?听说前阵子已经让他办起大人的正经事来了,我路上见过常总管捧奏折呢。怎么?难道,难道去年那种事,又要来一次?”

 咏棋被废,正是去年六月的事。

 正月立,不足六个月就废了,丽妃一族几乎被彻底打到最底。

 当时也没什么严重的原因,大家只知道因为丽妃娘娘想当皇后,结果不但没当成,把自己和儿子都搭进去了。

 “可是,为什么呢?咏棋殿下斯斯文文,看起来不够厉害;但咏善殿下,瞅一眼就让人怕怕的,厉害得很,怎么他也会出事?”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隔壁沉默了一下。

 气氛蓦地紧张起来。

 “我告诉你,你可别对外面乱说。这些话传出去,我们两个都要倒霉。”

 “打死也不对外说。哥,你说吧。”

 声音又压得更低了。

 “我也是听别人悄悄说的,最近几天,宫里好些地方传呢。先说好,这些话只传你一双耳朵。”

 “哎呀,哥,你就说吧。我嘴巴紧,你是知道的。”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说话的人要整理一下思绪。

 咏临神经再粗,此时也已知事关重大,屏气凝息,尽量贴着木板等那人开口。

 “这话也不知道从宫里哪头传出来的,说是咏善殿下,和咏棋殿下,那个…”

 “哪个?”

 “笨啊。”那年长地低骂一声“在床上抱着滚的,还能是哪个?”

 隔壁的咏临,骤然一震。

 “不会吧?他们不是兄弟吗?”

 “兄弟又怎样?反正不是一个娘。皇宫里面这种事多呢,你再待上个三十年就明白了。反正在太子殿里乱来,好像事情漏了风,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对了,你听说了没有?太子殿下去给皇上请安,给皇上挡了呢,在走廊下面喝西北风。后来还磕头磕出一脑袋的血,咏善殿下在皇上面前哭得像泪人似的,说是咏棋殿下勾引了他,一时胡涂才做了傻事…”

 砰!猛地一声巨响,身后薄木板门被人从中间踢成了两半。

 交头接耳的两人齐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拎着衣领扯出格子,狠狠掷在地上。

 两个内侍被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滚了几滚,抬起头一看,咏临气得发红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狰狞如索命罗刹。

 两人怎料到大雪天的会在这里碰上这位三皇子,吓得魂飞魄散,跪下叫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咏临恶狠狠地把那年长的踢了个觔斗,又拽他过来在自己面前跪了,咬牙切齿道:“饶命?你诬蔑我两个哥哥,什么烂话都说了,还敢要我饶命?走,见我母亲去!”拉着那人衣领就往外拽。

 那内侍知道到了淑妃面前必死无疑,哪里敢去,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浑身颤栗地磕头求饶“小的不敢诬蔑,小的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殿下,你饶了小的这一遭,以后小的一个字都不敢乱说了!殿下饶命,饶命啊!”那年纪小的也浑身打颤,爬过来抱着咏临的大腿不放,哭着央道:“殿下,殿下,我们哥俩胡涂,你饶我们一命…”

 “你刚刚说的什么?”

 “再不敢说了!真的不敢了!”

 “混蛋!”咏临把抱着他大腿的小内侍踹到一边,抓着那年纪大的抽了一耳光“给我说!仔仔细细说清楚!敢瞒一个字,我生撕了你!”

 他在下面人心目中向来是个和善开朗的角色,从来没露过这种仿佛要杀人的狠样。一个耳光下去,年长的内侍脸颊顿时肿起半边,眼看要被咏临抓到淑妃面前处置,还不如在咏临面前坦白从宽,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拼命磕头道:“是是!小的都说,什么都说,殿下听我说,听我说…”

 “说!”

 “刚才的话都是听别的人说的…”

 “什么别人?讲名字!”

 内侍哭丧着脸道:“殿下,这是闲聊时胡扯起来的,怎么说得清啊?宫里头内侍累了蹲一起喝水吃饭,每天都有新鲜话,真的不清楚哪句是哪个人露出来的,况且嘴巴传嘴巴,像…像那个…那个咏善殿下说是咏棋殿下勾引了他的话,小的只隐约记得是天心殿管茶水的福庆说的,他又是听谨妃宫那头的棉宝说的…”

 咏临爆吼“胡扯!谨妃宫的人,怎么会知道体仁宫里头的事?大臣们都不知道,他一个蹲角落的小内侍能知道?”

 两人见他火又上来了,频频磕头,乱七八糟的附和“是是,小的胡扯,棉宝胡说八道…”

 咏临喘了一会儿粗气,才往下问:“还有呢?你们下面还有什么混账谣言?说我哥哥们坏话的?都给我说清楚!”

 “没有了,没有了。”

 “瞒着我是不是?我懒得和你们啰嗦。走!让我母亲审你们去!”

 “不不!殿下,殿下,我说,我说啊!”“快说!”

 “宫里的话向来传得多,不过都没有实据,也不知道谁开始瞎说的。有的说…说咏棋殿下昔日都不把咏善殿下看眼里的,现在瞧咏善殿下当了太子,就沾上去了,好图个后路,盼着东山再起:还有的说…”那内侍怯怯地看了咏临一眼,结结巴巴“…说咏棋殿下长得实在太好了,和丽妃娘娘一个样,难免有爱男色的喜欢,咏善殿下对女人好像没什么兴趣,也没见过他…”

 咏临见他说一半又停了,怒气冲冲地问:“没见过他什么?说!不说我踢死你!”提起脚往他身上狠狠踹了几下。

 那内侍被他踢倒在地,只好抱着头哭道:“我说!我说!那些人说,咏善殿下身边美貌侍女那么多,都没见过咏善殿下有特别喜欢哪个,说不定咏善殿下就是个爱男色的,刚好咏棋殿下模样好…殿下饶命啊!这些不是小的造谣,只是小的无意听来的…”

 “还有呢?说!”

 “还有就是…就是说丽妃娘娘入了冷宫,淑妃娘娘还不解恨,就指使咏善殿下帮母亲出一口气,把咏棋殿下给…给那个了…”

 “还有!”

 “这这…也…也有人说,是咏善殿下自己看上了咏棋殿下,从前弄不到手,现在咏棋殿下无权无势,刚好可以弄来乐乐,大概早在内惩院就…就那个了。在内惩院觉得不方便,所以又把咏棋殿下弄到了太子殿,每天晚上暖被窝,哎呀!殿下您别打,别打!小的该死,小的自己动手掌嘴!殿下,这些话小的只是不小心听见的,真的下是小的自己造出来的…”杀猪般求饶起来。

 “还有!”

 “还有…还有的说,不但咏善殿下,连咏临殿下您…您…您也…”

 咏临牙都快磨碎了,狠狠问:“我也什么?说!”

 那内侍看他争头捏得几乎出血,生怕他真的一动手就往死里打,只好豁出去继续坦白“还有风声说这事殿下您也有份,孪生兄弟两人,一起淫乱大哥来着,所以您才天天往太子殿跔得动…”

 咏临怒火中烧,弯腰把那人拎着衣领拽起来,左右开弓抽了他几个嘴巴,打得嘴角鲜血淋漓,眼里喷着火吼道:“我母亲是天子亲封的淑妃!就连丽妃,如今虽在冷宫,也比你们尊贵百倍!我们兄弟是天子血脉!金枝玉叶!一个个干干净净!居然被你这种下贱东西污三秽四的糟蹋?传这种十恶不赦的谣言?你该死!”

 “殿下,殿下饶命!殿下您饶了我,是您逼我说的呀!”

 两人又是磕头,又是抱着咏临的腿央求。

 咏临厌恶地把他们两个都踢了个觔斗,喝道:“别让我再瞧见你们!”

 连多待一刻都嫌邋遢似的往外走,一脚把外面的木门也踹个稀烂。

 时间早过了晌午,外面风雪正大,咏临无心理会交给图南的赌局,更没空把赌桌上自己的东西收回来,独自一人,汹汹地直朝太子殿走。

 积雪满地,经过这么半日,雪层又厚了一点,咏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铺头盖脸的冷风打过来,让他脑子里的怒火消下去了点,但立即,又有一种凉浸浸的东西,猛地从脚底窜了上来,冻得他脚步一滞。

 刚才的谣言,九成九是下面人吃饱了撑着,胡说八道,居心不良编造皇子们的丑事,下道德地讨个乐子。

 只是,他忽然之间,却想起了内惩院里自己把咏善大腿上扎了一刀的那天。

 当时,咏棋哥哥那个眼神表情…

 还有,为什么咏善哥哥要拿烙铁对付咏棋哥哥?说是奉旨审问,迫不得已动刑,如今想起来,咏善哥哥是太子,咏棋哥哥又是兄弟,就算奉了父皇严命,不得不用刑,也不该亲自动手。

 “不会的。”咏临用力地摇了摇头,像要把脑子里面的怪念头都丢出去。

 可另一个疑惑又不打招呼地钻了进来。

 他去内惩院看咏棋哥哥,为什么咏善哥哥不高兴呢?

 为什么咏善哥哥下令要内惩院的人下许他进去?

 为什么母亲也劝自己暂时不要见?难道这事,母亲也知道?

 他帮咏棋哥哥送信给丽妃,咏善哥哥气成那样…

 匆匆的脚步,慢了下来。

 咏临越走越沉重,越觉得不安,仿佛忽然发现心里面藏了十几条冬眠的毒蛇,醒过来了正乱钻着打算在哪咬上一口。

 他打死也不相信,但每一步下去,每一个的疑点都好像更清晰了,拼了命也开解不了困惑之处。

 咏临这辈子都没尝过这种煎熬滋味,指甲不知不觉中全掐进了肉里,也不知道疼。

 他一会儿想这是谣言,绝对的诬蔑,应该严查,一会儿觉得不该严查,虽然是谣言,但谣言止于智者,这是咏善哥哥常说的话,不理会,很快会过去。

 可谣言如果传开呢?

 谣言可以杀人,这话咏善哥哥没有怎么说过,但母亲却是经常提的。往常听着不在意,此刻想起来,真的分量十足。

 如果这不全是谣言呢?

 咏棋哥哥从前和咏善哥哥并不亲近,怎么忽然就好成那个样了?

 怎么咏善哥哥刚刚审完了案子,咏棋哥哥一点也不见外,就肯住进太子殿?

 如果咏善哥哥真的对咏棋哥哥…

 他对咏棋哥哥动烙铁,把咏棋哥哥的脖子都烙伤了,是因为咏棋哥哥不答应那事!?

 咏临大恨自己的脑子,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往那个不可能的地方想,而且越想越真,联系起最近的种种怪事,甚至可以说是豁然开朗。

 可恶的豁然开朗!

 咏临喃喃咒骂,一个劲挠自己的头,把宫女们悉心替他梳好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盖打开,把那些讨厌的念头用刀子挖出来才好!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切都是谣言?

 去找父皇?不行,父皇病着,而且如果父皇知道了,会怪罪咏善哥哥,说不定还连累咏棋哥哥。

 找母亲?也许可以问母亲。他想了一会儿又摇头,不行,这是兄弟间的事。

 问咏善哥哥?如果不是,咏善哥哥一定大怒,咏棋哥哥也会尴尬死了,以后大家兄弟都不用见面了。

 如果是。

 如果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咏临心乱如麻,真想找根棍子把自己给敲晕算了。偌大皇宫,他不知道该找谁去,隐隐约约知道事情很大,不过如果只是谣言,又应该只是一件不必在意的小事吧?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

 唯一确定的是,绝不能传开来。

 忽然,他惊觉似的顿住脚,抬头往前看。

 太子殿熟悉的檐角出现在视野中。

 咏临又努力思索了片刻,最后,豁出去般咬了咬牙。

 要他不声张,当没听过这回事,憋也要憋死。

 他迈开大步,朝太子殿走去。

 常得富正在太子殿,看见咏临冒着风雪来了,赶紧溜下台阶亲自迎接,笑嘻嘻道:“殿下真是从小骑马射箭的好身子,这么大的雪也不坐暖轿,走在雪上威风凛凛的就来了…”

 “我咏善哥哥呢?”

 “太子殿下记挂着皇上的病,上过王太傅的课就过去体仁宫请安了。”

 “那咏棋哥哥呢?他总在吧?”

 “咏棋殿下?”常得富略微诧异地打量着咏临不同寻常的脸色“咏棋殿下最近身子不好,听课听累了,在房里小睡呢,殿下!您等小的通报一声…”

 咏临一边朝咏棋的寝房里走,一边丢下话“用不着你。我有点事要问哥哥,咱们兄弟的事,别不长眼睛地跟进来。”

 咏棋说要小睡,其实并没有睡。

 王太傅“物竞天择”四个字,搅得他心里沉沉的,顶着胃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谁是圣人?谁是老虎?谁又是兔子?

 豺狼又是哪些呢?

 大家说话都像猜谜似的,他听出了几分,却无法彻底弄清楚,依稀明白自己大概就是兔子了。

 若真说他是兔子,他也认了。

 自己从没想过害人,论本事,自己确实不如咏善,真的物竞天择,父皇废了自己,改立咏善,说得过去。

 他甚至连不甘心的想法都没有。

 谁想当太子?至少他不想。

 当太子一点也不好,每天被管束着,一点错都不能有,说句话都要斟酌,一个字的错都会被人挑剔出来。

 他当几个月的太子,每天被母亲丽妃教训得战战兢兢,一言一行都要听母亲的,仍不能让母亲满意。

 “咏棋,你知不知道自己肩上担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你再不刚强些,可怎么好?母亲都被你急死了。”

 “多讨好你父皇,顺着你父皇的意思说话,记着,不管什么事,你都顺着你父皇,太子该有太子的样子。要逆着你父皇,他就会觉得你当了太子,骄横了,这可是要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