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老天开恩,天气好转。

 咏善料着自己会一夜无眠,到迷迷糊糊醒来,才惊觉自己竟睡得日上三竿了。

 常得富听见动静,赶紧到床边来伺候,笑眯眯道:“殿下醒了?难得睡得这么踏实,小的看殿下睡得香,比自己睡个好觉还欢喜呢。可巧天又大放晴,若是有兴致,坐小暖轿出去逛逛?散散痛也好。”

 咏善睡了好觉,神清气爽,连伤口也不怎么疼了,听着他唠唠叨叨,出奇的好心情,坐起来让他们伺候着端热水搓毛巾,朝窗外看,一片明晃晃的,果然一扫这些天来的阴阴沉沉,仿佛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充满英气的脸也逸出一丝笑,把擦脸的热毛巾往脸盆一扔,仰头吐出一口长气“大放晴,好天气!”

 瞄了左右空空的凹下去的乱被窝一眼,又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两位殿下都哪里去了?”

 “禀殿下,两位都在侧殿里。”

 “侧殿?”咏善随意思了一声,又紧跟着问:“在干什么?”

 “下棋。”

 阳光透着回廊顶头雕琢的福寿双全纹路,斑斑驳驳交错射下来,照得咏善浑身暖洋,洋的分外舒坦,脚步也轻快许多。

 绕过回廊就瞧见侧殿的大木门,门没有全闭上,微微开了小半扇。两三个年纪较小的内侍站在门口,正晒着难得的好太阳,眯眼弯腰,打着哈欠,见到咏善忽然凭空冒出来似的站在面前,吓得脸都白了,像被人抽了筋般扑腾跪下“殿…”

 咏善伸出一根指头,打横摆了摆,挥手要他们都到一边去。也不推门,侧着身子从开了小半的门悄悄蹑进去。

 冬天里的大太阳永远是讨人喜欢的。

 偌大的侧殿被它照得亮亮堂堂,父皇前不久亲自赏的琉璃瓦七色灯从中央垂下,因为是大白天,殿内又够亮,内侍们已经把这灯吹熄了。

 有人在这里用了早点。一旁的小桌上随意地摆着杯壶碗筷,还有五六个盛小菜的白玉盘子,菜都吃得不多,只稍微动了动。半个不知被谁咬了大半的黄松糕搁在碗沿上,整个透着一股惬意。

 另一边,窗前摆开了棋局,交战双方都正沉迷,咏临低头咬牙,瞅着棋盘猛皱眉。不知咏棋又是什么表情,咏善静悄悄矗立在他后面,忍着不靠过去瞧他的脸,把视线向棋盘投去。

 一看,不禁抿唇一笑。

 怪不得咏临那样愁眉苦脸,分明是个败局了嘛。

 这么久不见,棋艺一点也没长进。

 “我下这!”咏临苦思冥想半天,慷慨赴义般的把手中快捏碎的黑子往棋盘上一放。

 咏善心道,笨蛋,那不自寻死路吗?

 咏临指头一按下去,似乎也瞧出来了,仿佛意识到危险似的怔了一下,又嚷嚷道:“不对!不对!”

 咏棋偏了偏头,没作声。

 咏善把他的背影映在眼底,仔仔细细,没一分遗漏。他那么放松,脊背上线条柔软优美,不用瞧,也知道他此刻脸上必然如当初自己无数次偷窥时那般清淡闲适。

 “咏棋哥哥,你把这两个子去了,让我吧。”咏临改悔了子,把黑子又捏回手心,死劲瞪着棋盘,隔了半天,忽然伸手把咏棋的两颗白子也捏走了,耍赖兼撒娇似的嘿嘿笑着,猛一抬头,愕然叫道:“咏善哥哥!”

 咏善待要摆手要他噤声,已经来不及了。面前的脊背果然骤然紧缩起来,本来背对着他的咏棋猛然站起来,仿佛蛇在咬他的脚。

 他被咏临一声“咏善哥哥”骇了一跳,起得又急,还要转头去看,哪里站得稳,头才转到一半,瞅见咏善半个影子,脚下就失了重心,身不由已往后一倒。

 咏善眼捷手快,双手从他两腋下穿过,极稳当地把他接了,柔声笑道:“真不小心。”

 咏棋还在发愣,咏善已经扶他起来,又轻轻按着他肩膀,挟他坐下。自己也撩着衣摆坐在咏棋身边。

 原本一人坐的方榻,两个人坐怎么不挤?咏棋被夹在墙和咏善之间,对面坐着咏临,顿时满脸尴尬,正有些手足无措,咏善的声音钻进耳朵“挤吗?要不我另取一张方榻过来?”

 “不用取。我不怕挤,哥你过来和我坐。”咏临拍拍自己坐的方,往里面挪了挪,笑嘻嘻道。

 咏善虚应了一下,却没动作,仍旧往咏棋那边看,像说私话般地低声问:“挤吗?”

 隔着放棋盘的小桌,他相当肆无忌惮,一边低声问着,一边在桌下轻轻握住咏棋的手,用拇指摩挲柔软的掌心。

 咏棋身体骤然大震,抬头哀求似的瞅他一眼,瞅得他都不忍心了,只好抿唇一笑,似不介意地放开触感舒服的手掌。

 “吃早饭了吗?”咏棋垂下眼问。

 好一会儿,咏善才意识到那是在问他,心内大喜,面上却心不在焉地皱眉“天天都是那些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咏临插嘴道…逼怎么行?还说我不听话,原来哥哥在自己宫殿里也是一样的。等一下见到母亲,我一准告诉她。”站起来把棋盘端走,不一会儿,把另一边小桌上的各色小菜都一碟一碟端了过来,还有一个小竹笼,里面装着馒头花卷水晶包,一样都只剩一个了,还端了自己刚刚吃过的碗筷过来,摆在咏善面前“懒得使唤人取干净碗筷来,将就点,用我这套行不行?”

 他这样盛情,咏善倒不好拒绝。随意挟了一筷子小菜放嘴里嚼了一下,皱眉道:

 “常得富怎么搞的?大冷天弄这些冷冰冰、酸溜溜的东西。”

 没想到咏临立即露出一脸冤枉的神情,申诉道:“这是我特意从江中带回来的,一路上万般小心,生怕跌破了坛子,什么冷冰冰酸溜溜?皇宫里还做不出这样的好东西呢,咏棋哥哥就很爱吃。”

 咏善将信将疑,又转头去看咏棋。

 咏棋见他虽然坐在身边,倒也没做什么吓人的事,神情渐渐自然了些,见咏善看他,轻咳一声“配上热的黄松糕,是挺好吃的。”

 边说着边往小竹笼子里瞧,才猛然想起最后一个黄松糕已经给自己吃了大半,正搁在那边桌上,顿时又不言语了。

 咏善看他往那边桌子上瞅了一下,已经大概明白,笑道:“冷酸菜配黄松糕,那我可要捧场。”自己站起来,把那边碗沿上搁着的小半块黄松糕取了过来。

 “那个…”咏棋看他真要吃,不免诧异,忍不住道:“那个黄松糕…”

 说到一半他就又闭嘴了,盯着咏善拿在手上端详的黄松糕。

 那可是他咬过的,因为开始已经吃了一个,第二个吃不下整个,所以搁下了。

 “那个怎么”咏善看他的模样有趣,故意逗他。

 “冷了…”

 “不要紧。”咏善自顾自往黄松糕里面塞了两块小菜,咬了一大口,闭目细咀,彷佛正品着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的王母娘娘的蟠桃,不敢错过丝毫滋味,等全部咽下去了,才叹道:“果然好吃。冷的更好吃。”

 宛如真是满嘴余香的感触。

 咏棋心里明白他是另有所指,脸红过耳。

 咏临却非常惊讶,吞了一口唾沫“真的这么好吃?我也尝尝。”

 兴致勃勃的拿过竹笼里一个冷花卷,又拿起筷子要挟小菜。咏棋受不了似的一把将他手上的筷子和花卷都夺了下来,沉下脸问:“你还下不下棋?”

 “咏善哥哥还要吃早饭呢。”

 “我吃饱了。”咏善意态悠闲地道。

 咏临想起自己明摆着输定的臭局,做个苦脸,只好乖乖把桌上的东西撤走,将棋盘重新摆上。

 还是刚才那一盘,不过咏临耍赖,硬捏走了咏棋两个白子。

 咏棋倒也没有追究,随后取了一个白子,放了下去,目视咏临。

 咏临用力挠头,挠了半天,问:“能不能不放那?你看,我好不容易只有这么一块地方。”

 “没出息。”咏善在一旁看到笑了,骂咏临一句,取了黑子,代咏临下了一子。

 他这一子看似随意,其实早从站在咏棋身后就开始思量。咏临去了咏棋两子,局势更转有利。果然,他一出手,咏棋就顿了一下,再不似开始时随意从容,捏了白子仔细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把白子放在棋盘上。

 咏临把双手环在胸前。

 “你怎么不动了?”咏善看他。

 咏临嘻嘻笑“下棋是聪明人干的事,我自认不是个聪明人。这盘黑子本来是要死的了,要是咏善哥哥能够赢回来,我就送你一整坛子小菜谢你。”

 咏善斜他一眼“谁稀罕你的小菜?”便又举起手,押了在子。

 咏临问咏善“哥,你要不要坐过来我这边?”

 “不用。”

 “不会不舒服吗?”

 “你少啰嗦两句我就舒服多了。”

 咏临便不再言语。

 少了他啰嗦,殿里果然安静多了。咏善棋艺比咏临好上百倍,咏棋能够赢咏临,和咏善比却远不是对手。虽然开始赢了不少子,但黑子渐逼上来,越到后面,咏善落子更加畅快,几乎不须思索,举手即下。咏棋却露出步步维艰的窘态来,捏着白子的手常在半空中停留好半天,仍犹豫不知该往哪下。

 咏善和他当了这么久的“兄弟”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和他对弈,一向沉稳持重的外墙仿佛自动塌了大半,新奇的兴奋感都从里面涌出来,让他好几次忍不住差点偷笑出来。

 他一边等咏棋下子,一边装作不耐烦,偏头斜视身边的对手。阳光从窗边斜照进来,映得他捏着白子的手漂亮极了,咏善真恨不得一把抓住了,放到嘴边去咬上一口,轻轻的,最多只咬到咏棋皱眉就松口。

 咏棋这一子下得很艰难,半天落不下去,甚至连从参与方沦落为观战者的咏临也在对面猛打哈欠,咏善索性撑着腮帮盯着咏棋打量,暗忖就算他一辈子不落这一子,坐在自己身边蹙眉细思也是一件好事。不过隔了一会儿后,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身子往咏棋脖子上靠近“看来好多了。”大概是日光直照的影响,这样看过去,被烫伤的地方似乎连残留的花办形也越来越浅了。

 咏棋正用心想棋,被他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白子掉到棋盘上。

 咏善轻轻抚着他脖子上的伤口“擦的是我叫人送去的药?”

 “嗯。”咏善绽出笑脸,站起来到了殿门,叫一个伺候在外的内侍过来,吩咐道:“库房里有一把镏金如意扇子,带流苏玉坠的那把。你要常得富拿了去赏给太医院的张孝感。”

 那内侍赶紧答应了一声,临走前又谨慎地问:“殿下,要不要告诉他,这是为什么赏他的?”

 “赏他就赏他!还非要什么理由?混帐东西,快去。”咏善好气又好笑地扫一眼这个呆瓜,骂了一句,转身又回了屋里。

 没想到咏棋趁这机会已经从方榻上逃走了,假装口渴,站到角落上的大柜前喝水,见咏善转回来立即瞪着他,道:“我认输。”

 咏临非常欢喜,站起来舒展筋骨,边对着咏棋嘿笑“每次都是咏棋哥哥在棋盘上欺负我,原来你也有认输的时候。这次轮到我要彩头了,思,要什么好呢?”

 咏棋回瞪他“又不是你赢的,凭什么要彩头?”

 咏善这才知道原来赢了有彩头,玩味地打量咏棋“我赢了,我该有彩头吧?”

 咏棋不语。

 他从小是皇子中的老大,身分从出生时就和各位弟弟有那么一点不同,自当了太子,更不是当时的咏善这种普通皇子可以随便接近的。咏善常常偷看到咏临和咏棋说笑,自己却没这样的福分。后来接着就是咏棋莫名其妙被废,遣去南林,更没有和谁玩笑的事了。

 所以咏善长这么大,似乎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和咏棋这般开玩笑,虽然看起来只是随口一句,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瞳孔下意识微缩,盯着咏棋。

 幸亏咏棋沉吟后,虽然神色尴尬,总算还是回了一句“向来就没什么彩头,也就是输的人写一幅字给赢的人。”

 咏临洋洋得意道:“咏棋哥哥,过去你可把我罚惨了。这次还不轮到我报仇雪恨?放心,我也不会太狠,就罚你把张拟撰的《棋经》十三篇默一遍…”

 还未说完,已经被咏善从后面拎起了衣领,哂道:“我赢的彩头,哪轮到你多嘴?”把咏临赶到侧殿外,关上大门。

 “哥!”咏临赶紧用手抵住快关上的大门,低声道:“难得他今天好一些,没像从前那么怕你,你可要抓紧机会澄清。”

 咏善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的还不明白?”咏临反问,把头凑过去,彷佛唯恐秘密泄漏般道:“母亲说你其实一直都很敬爱咏棋哥哥,心里也为他被废不值,但碍于皇命,面上不得不对他凶一点。我本来将信将疑,没想到你竟真把他从内惩院救出来了。不过你真凶也好假凶也好,反正在内惩院把他吓得够呛…也是啊,谁叫你拿烧红的如意烫他呢?这苦肉计可真吓人。我为了你,今天可是费了好大功夫讨他高兴,就盼着你们两个误会全消,握手言和,将来我们兄弟三人…”

 没有说完,咏善就把木门重重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