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在日出的时候停了。

 一早起来,淑妃还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就忍不住对儿子咏临动了火气“你到底什么意思?自己亲哥哥还没有见面,就要去见别的女人生的。咏棋咏棋,咏棋就比母亲还重要?”把手上的琉璃梳子猛地往地上一摔。

 一动怒,身边围绕的几个宫女都霎时跪下了。

 咏临睡了个好觉,爬起来梳洗一番,正兴冲冲打算去探望咏棋,不料只说了一句,淑妃就动了怒,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一脸不明白地看着母亲“母亲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准了儿子,说今天可以去看的吗?”

 “不准。”宫女捡起梳子,跪着呈上。淑妃接了,从铜镜里瞅着儿子挺拔的身影,神色冰冷“内惩院什么地方?又脏又乱,臭烘烘的,你一个皇子,好好的淑妃宫不待,偏偏要往那里钻。”

 “可是咏棋哥哥他…”

 “咏棋是犯人,你父皇下旨说了要查办的,你掺和什么?”淑妃喝斥了一句,见咏临硬挺挺地站着,一脸不甘,唯恐他脾气上来,立即就会去闯祸,只好收敛了怒色,叹了一声,招手道:“你过来。”

 咏临只好靠前些。

 “咏临,你要懂道理。母亲不让你去,是有理由的。”淑妃放了梳子,抓住儿子的手,抬头打量着他“从情理上说,你至少要见过你咏善哥哥,才好去别的地方。就算他不是太子,也还是你孪生哥哥呢,亲疏有别,他和咏棋怎么能比?”

 咏临解释道:“不是不见咏善哥哥,是我见不到他。昨天他有事不在,他来了,我又睡了。现在就算我待在这里,反正也见不到他,不如先去见见咏棋哥哥。”

 “你还顶嘴!”淑妃气恼地往他身上打了一下,又道:“好,不说情理,就说国法。皇族中人,内惩院不奉圣旨不许擅入,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你冒冒失失进去,想获罪吗?傻东西,你咏善哥哥当了太子,想找他麻烦的人多着呢,你不帮他的忙,还想给他添乱?”

 咏临无可奈何,只好坐下,宫女们送上的瓜果点心,一眼都不瞧,满心狐疑。

 淑妃怕他生事,哪里也不去,留在淑妃宫里陪他,母子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天南地北地闲扯。

 说了好一会,咏临又说渴。

 淑妃赶紧吩咐下面准备咏临爱喝的桂花茶。

 咏临道:“不要桂花茶,弄点豆腐汤过来。”

 “那快,做豆腐汤上来。”

 汤做上来,咏临哗啦哗啦喝了一大半。淑妃在旁边看见了直笑“你这个胃不知道怎么长的,能装这么多东西。吃相也不改改,学学咏善,当皇子要斯文点,举止有度。”

 咏临嘿嘿傻笑,不一会,捂着肚子叫起来“哎哟!肚子疼!”就要去大解。

 淑妃哪会不知道他的花样,命几个太监把解手的地方团团围了起来,命道:“看好了,别让咏临殿下溜了。”

 想起儿子顽皮淘气,去了封地半年,竟然一点也没改,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正独自在房中微笑思忖,忽然外面有人进来禀报。

 那是平时帮淑妃打听前面的事情的太监宗永。

 淑妃召他过来问:“前面有些什么消息?”

 宗永挪前一点,轻声轻气地道:“禀娘娘,谨妃娘娘的哥哥方佐名的事情发落下来了。”

 “怎么发落的?”

 “罚了两万两白银,还有京城边上的三百亩私地也被罚没了。”

 “人呢?”

 “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不是下了死牢吗?”淑妃惊讶地咦了一声,蹙起秀眉,思忖着问:“这事是谁处置的?”

 “禀娘娘,是太子。”

 淑妃更加惊讶,脸上没露出来,口上淡淡道:“没道理,你再去打听清楚。”

 遣走了宗永,又传了一个心腹宫女过来,命她去一趟太子殿,低声提醒“不用进去,只打听一下昨天太子都见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

 刚把人遣走,外面廊上忽然一阵喧哗。淑妃暗知不妙,走到门上喝问:“怎么了?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

 “娘娘!”几个被派去看着咏临的太监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一个个鼻青脸肿,哭着磕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咏临殿下忽然动起手了!”

 “人呢?”

 “殿下练武的人,小的们哪里打得过啊…”淑妃走前一步,把当头跪着的狠狠踹了一脚,竖起两道眉“我问你人呢?”

 “跑了…小的们拦不住,侍卫们也不敢真拦,怕伤着殿下…”

 不等他说完,淑妃眼睛就冒火了,怒道:“这还了得?在母亲的宫殿里面都敢动手了。来人,给我立即去内惩院,把咏临给我抓回来。他要是敢动手,叫侍卫们尽管抓,不怕伤着他!”

 侍卫们轰然应是,匆匆赶去内惩院了。

 咏棋站在牢房的墙角里,俊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苍白的指关节竭力弯曲着,反复要在墙里抓出一个逃生的洞来。

 咏善仅用犀利冰冷的目光,就已将他逼到了绝路。

 “什么时候写的?”咏善朝桌上的东西扬扬下巴,平静的语气之下,有着极可怕的寒意。

 从咏升那里得到的东西摊开放在桌上。

 底下衬着咏善特意命人取来的坠金线墨绿色绒桌布,雪白的丝帛上面写满墨字,刺眼夺目。

 “哪里得的帛和墨?”

 “谁给你传递的?”

 “是院吏?还是别的什么人?”

 “一共写了多少封?都是写给谁的?”

 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墙角的人一直没有作声,沉默终于激怒了咏善。

 “说啊!”拽住哥哥瘦弱的上臂,把他硬拉出来,站不稳的身子在自己胸前撞了一下,又被狠狠地压在墙上。咏善的气息吐在苍白的脸上“在内惩院牢房里私通书信,你无罪也成了有罪!你活腻了?”

 咏棋转过脸。

 咏善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脸扳了回来,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什么时候传的?”

 咏棋垂下的眼脸,此刻在他眼里成了一种可恨的讥讽。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隐隐约约瞧见了咏棋一直藏起来的那么一点韧性。咏善揉搓着他的脸,把他粗鲁地推倒在床上。

 “说吧。”咏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忽然,他的语气温和下来,像是暴怒后想到了另一种更容易成功的方法,叹着气,甚至有几分劝告的意思“你不说,我可要用刑了。”

 倒在床上的身体畏缩了一下,但咏善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用洁白的牙把下唇咬得更紧了。

 “你不说,我迟早也能查出来。在这里能帮你传送东西的,不外乎那么几个人。”咏善低声说。

 他转过身,走到后面的桌子边上。

 咏棋听见身后木头抽屉拉开的声音,随即几声轻微的脆响,好像金属敲击一样。他偏过头。

 咏善已经点起了手臂粗的大蜡烛,正把一枚长把手的金如意放在蜡烛上反复炙烤。似乎察觉到咏棋的窥视,他稍微把眼睛往咏棋处一转,唇角挑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咏棋霍地把脸别了回去,不再看向咏善的方向。

 “呵。”身后传来咏善轻微的嗤笑。

 金如意,在晃动的火光中渐渐发热。咏善手持着另一头,即使上面包了几层纱布隔着,也可以察觉由火光处逐渐传来的热度。

 烙刑,向来都是刑讯老手们喜欢选择的招数。

 他侧过头,把视线停在咏棋身上。

 消瘦的身体蜷缩在床上,谁都可以一眼看穿那个绷紧的背影的紧张。

 “哼。”咏善刻意发出鼻音,不出所料,那个始终没有看过来的人立即浑身震了一下,犹如一只小心翼翼地用耳朵探听着动静的小鼠。

 他看了看金如意正在火上烤的那一头,已经开始发亮了。咏棋的皮肤又细又薄,要是被这个烫伤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

 大概一辈子都会留疤。

 傻哥哥…

 知道咏棋不会回头来发现他的表情,咏善冰冷的眼睛慢慢盈满了暖意,比他手持的金如意还暖,甚至还带了点笑意。

 他是多少有点可恶的,看,把他这个纤细胆小的哥哥吓成了什么样子。但不教训也不行,这么森严的地方,以为已经把咏棋深深握在掌心里了,他竟然还可以在他眼皮底下传递书信。

 “咏棋,你到底说不说?”咏善拿着已经发红的刑具,走到床边。

 他把几乎是毫不反抗的咏棋翻过身来,逼他看了自己手里的东西一眼。果然,咏棋脸上出现又是恐惧又是愤怒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有多诱人。

 “说不说?”

 被烤得发红的金如意又贴近了一点,几乎隔着也能感受到它的热度。咏善发亮的眼睛盯着他的犯人。

 咏棋没动弹,听天由命似的闭上眼睛,咬着下唇。这种无可奈何似的慷慨赴义,就连咏善也有点哭笑不得,手里的金如意是绝不能按下去的,这个人,今天怎么就凭空多出一点坚毅来了?竟敢和他对着干。

 咏善知道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调侃道:“别以为我只有这招,内惩院大刑多的是。听过人刑没有?”

 不理会咏棋有没有反应,他阴森地笑起来“听说凡是被关到这儿来的后宫美人,没有一个没尝过这道人刑的。这可和侍奉我们父皇不同,男人们轮着上,花样层出下穷呢。不过,内惩院的人恐怕还没有尝过正牌的皇子吧。”

 一边说着,手上拽着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

 咏棋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抬起头,精致的五官暴露在咏善的视线下。

 “说吧。”咏善等着他屈服。

 咏棋没吃过苦头,他是丽妃养在暖室里唯恐受一丝风寒的兰花。他的眼睛浮现出强烈的挣扎,害怕惊恐,又有一点舍不得放弃的骄傲。

 咏善竭力露出没有感情的眼神,冷冷盯着他,仿佛真的只要一个不满意,就能把咏棋整治得生不如死。他等待着,察觉掌握下的咏棋轻微地挣了一下,这是咏棋常常采用的徒劳无功式挣扎。

 咏善的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但下一刻,咏棋更猛烈地挣了一下。这个纤弱的哥哥从来没有这样大的力气,竟差点从惯于狩猎的咏善手里挣出去,咏善吃了一惊,赶紧收紧力度,咏棋却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漂亮的脸对准了烧红的如意,猛撞过去。

 咏善连忙缩手,已经来不及了,耳朵里听见嗤的一声,仿佛晴天霹雳一般让人肝瞻俱寒。一股若有若无的烧焦的气味传人鼻尖。

 “咏棋!”咏善骇到了极点,失声惊叫。

 匡当一声,金如意落在地上。他抓住了咏棋,不死劲地去扳咏棋的脸“让我看看!抬头!”

 咏棋疼得浑身都在乱颤,却没有平日的胆怯温驯,也许生平头一次的剧痛惹出了他的狂性,拼命挥舞着双手躲避咏善。咏善一时无法近身,急得冒汗,趁准时间猛然推了咏棋一把,让他跌坐在床上,赶紧压上去。

 咏棋尖叫起来。

 “嘘嘘,别吵,乖。”咏善瞻颤心惊地哄着,硬着心肠去扳咏棋的脸。

 脸上没有伤,咏棋撞上来的时候,咏善缩了一下,歪了方向,却把脖子烫得侧边血肉模糊。咏善不看也就算了,骤然一看,脸色都变了,疯了似的用手去抚,连声问:“疼不疼,我…我不是有意…”

 “走开!放开我!”咏棋见他伸手,尖叫得更厉害,仿佛也觉得脖子上火热的疼,一边死命推开咏善,一边又忍不住伸手去挠脖子。

 “别挠!住手,咏棋。”这个时候要钳制住更不容易,咏善额头都是冷汗,转头看四周,想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偏偏在这时,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充满了惊愕和怒火“哥!你在干什么!”

 牢门被狠狠踹开,咏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直扑过来拦着咏善“你干什么?你把咏棋哥哥怎么了?哥你放手,你给我放手!”

 “滚开!”咏善暗中咬牙,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凑热闹。

 “不行,你给我放手。”咏临直着脖子扯着咏善的手,两兄弟都是从小喜欢练武的,一时缠在一起,你按着我的手,我压着你的腿,暗中较劲,谁也占不到便宜。咏临一回头,咏棋脖子上怵目惊心的烫伤跳进他的视线中,顿时一震“咏棋哥哥!你…”咏棋听见咏临的声音,一个劲往咏临这边靠。咏善眼睛都喷火了,趁着咏临没留意,一把推开他“给我滚出去。”又要将咏棋扯过来,威胁地瞪着咏棋“再和我作对,今晚看我怎么对付你。”

 咏棋脖子上的伤火辣辣地生疼,知道传递书信的事恐怕还不能善罢干休,到了今晚,真不知道要怎么受罪。听咏善恶狠狠一说,挣扎得更猛,眼看自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被咏善抓着,一急起来,什么都不顾地低下头,对着咏善的手腕就是狠狠一咬。

 牙齿嵌入肉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溢了满口。

 咏善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脑门发昏,一巴掌甩在咏棋脸上,打得咏棋横摔出去,才猛然醒觉过来,咏棋那个身子最近早被折腾废了,怎么禁得起这样打,赶紧又去弯腰要把咏棋扶起来。

 “咏棋…”

 “不!你别过来!”

 咏棋倒在地上,觉得块块骨头都差点碎掉,抬头一见咏善又过来,吓得赶紧挪动身体要躲,可是他的动作哪里有咏善快,还没有动弹一点,咏善的手已经到了跟前。

 “咏棋哥哥!”

 咏临三番两次扑上来,都被咏善推开了。眼看咏棋脖子上血肉模糊又挨了一耳光,巴掌着肉声在牢房里回响得令人毛骨悚然,唯恐咏善又伤了咏棋,爆着青筋吼道:“哥,你再打他,可别怪我动手!”

 锵!把腰间的剑拔了出来,抵着咏善。

 清脆的金属声犹如一盆寒冬腊月的冰水,把三个烧得发狂的人淋了个彻头彻底,偌大的牢房,蓦然死寂下来。

 只剩粗重不一的喘息,此起彼伏。

 咏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持剑的手平伸着,指着咏善。

 咏善一瞬间冷静下来,阴鸷着扫一眼胸前的剑尖,冷笑着问:“你用剑指着我?”

 咏棋从地上挨着床边坐起来,抬头看着咏临。

 “咏临,把剑放下。”他扯扯咏临的衣角。仰头的动作扯动了脖子上的伤口,咏棋的眉间浮现一丝痛楚。他轻轻喘息着“咏临,听哥哥的话,把剑放下。他是太子,你这是死罪。”

 咏临拿着剑,两颗眼睛星星一样燃着火,一个字都不吭。

 他倔强的时候,一向都是这个表情。

 咏善的眼睛也燃着火,但他的火是冷的,一点温度也没有。他盯着咏临,丝毫不把随时可以刺进心脏的剑尖看在眼里,冷笑着,伸手,狠狠在咏临脸上扇了一耳光。

 啪!咏临猝不及防,被打得脸歪到一边。咏善看也不看他一眼,推开胸前的剑,低头就去抓床脚边还在喘息的咏棋。

 咏棋害怕地往后退。

 “哥,住手!你…”咏临眼睛也在冒火,又嚷了一声扑上去,抓住咏棋的右手,还没有开始拉,咏善的拳头已经轰到眼前。这一拳完全没有留情,打得他眼前一阵发黑,满嘴都是血腥味。

 “放手!放开我!”咏棋的声音夹杂在喘息中,纠缠中有东西狠狠刷过他的伤口,让他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咏临摇晃两步,总算稳住了,这一拳打出了他的野性,发狠似的也一拳打回去,却被咏善挡了,并且脚下使个绊子,把咏临狠狠摔在地上。咏棋的惨叫好像就爆发在耳边,让咏临浑身一哆嗦,他发毛似的从地上爬起来。

 咏棋已经被咏善抓在手里,不只咏棋,即使在咏临看来,咏善脸上的那一丝冷笑也是残忍而可怕的。

 “咏棋哥哥!”咏临冲过去,用头往咏善身上撞去。

 咏善见他来势太猛,生怕把咏棋也弄伤了,只好放开咏棋。他心里极恼火这个讨厌的弟弟过来惹事,闪过身,顺势往咏临背上推一把,想要他摔得重一点。手一推过去,大黄花梨木桌子尖尖的桌角闪过眼角。他心内一惊,咏临要是头撞上面了,哪里还有性命。赶紧伸出两臂,勉强把几乎栽过去的咏临拉住。

 咏临却不知道哥哥心里想了什么,一被拉住,稳住脚步,当即一不做二不休,两手把咏善肩膀抱紧了,用力往侧一倒。

 这是他最拿手的摔跤,咏善为了拉他,自己本来就站不大稳,被他一扯,顿时也倒了下地,浑身生疼。

 咏临担心咏善摆脱纠缠还要去欺负咏棋,大声嚷道:“咏棋哥哥你快走!去找我母亲,要她帮你主持公道!”一边用力制住咏善。

 咏善大怒,顿时又是一耳光插过去,这次咏临有了防备,偏头闪了过去。两兄弟脖暴青筋,目光喷火,竟谁也不让谁,在地上缠打起来,一屋子家具被扫得乒乒乓乓,烛台椅子都砸在地上。

 “咏临,你快点住手!不要打了!”

 咏棋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咏善打赢,他是万万不愿意的;但万一咏临把咏善打伤了,那可是死罪。

 这两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咏临也就罢了,向来如此鲁莽,但咏善今天竟然也疯了似的,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静收敛。

 咏棋三番两次上去要把他们分开,却被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推开了。

 两个孪生兄弟好像仇人见面,恨不得把对方撂在地上,不过一会,又缠斗在一起,两人双双摔在地上,滚了两滚,又一翻身,同时跳了起来,衣裳都撕破了。

 “咏临,你…”咏棋还没有说完,咏临想是被打毛了,狂叫一声,又红着眼扑了上去。

 咏善也不避开,直接就迎了上去。

 两人又打成一团,从小学的招式都各自施展出来,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咏棋不懂武功,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生怕他们其中一个受伤,最后吃亏的都是咏临。正急着,忽然听见一声闷哼,像是有人受伤了。

 咏棋心脏霍地一跳,太急了,竟没有听清楚是谁发出刚才的叫声。他冲上去看,两个打得乱七八糟的皇子都住了手。

 咏临正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咏善靠牢房的墙角坐着,大腿上一把匕首刺进去了大半,淅淅沥沥淌着血。

 血!

 咏棋觉得心脏的血都冷了。咏临刺伤了太子!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不是闹着玩的,刺伤太子的罪名,和刺杀皇帝的罪名是等同的,这是无论身分何等尊贵也无法赦免的重罪。

 “哥!哥!你怎么…”咏临站起来,才看清楚哥哥为什么忽然住手。他比咏棋还愕然,大惊失色,赶紧弯腰去扶咏善“哥…我不是有意的…”这匕首,一定是刚才打架时从靴子上掉下来的。

 不会是刚才发起狠来,随手从地上摸个什么东西就打…

 咏善的眼神十分可怕。

 咏临焦急地凑上去,还没有靠近,咏善已经自己扶着墙站起来,坐到了椅子

 “哥哥,你要快点止血…”

 到底是一个娘生的,咏临看见咏善的大腿血流如注,心也怦怦直跳,挨上去要帮咏善看伤口“我去拿点药…”

 还没说完,咏善冷不防地一脚踹在他腰间。这一脚带怒而发,用的是没有伤的左腿,踢得咏临当场倒下,蜷成虾米一样,半天爬不起来。

 “咏临!”咏棋本来还担心咏善的伤口,见了这个,顿时把那一丝可怜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跑到咏临身边,把咏临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你…你…”愤怒地瞪了咏善一眼。

 咏善木着脸,此刻眼睛看着牢门,仿佛什么也没注意,连腿伤也没去关注。

 咏临被踢得嘴唇发青,慢慢站起来“我没事。唉哟!”忽又叫了一声,抓着咏棋的肩膀查看他脖子上的伤“不好,这是烫伤,要快点拿药来。你…你怎么也不叫疼。”

 “咏临。”咏善像已把事情想过了一遍,开口了。

 两个站着的,都悚然一惊,把视线转到他身上,不知道他又想怎样。

 咏善道:“出去弄点水,把这里的血擦干净,给我拿一套干净衣裳来。”

 咏临刚回宫还没两天,好像一头栽进了黑胡同,在内惩院和亲哥哥狠打一场,接着收拾善后,迷迷糊糊过了一个白天。

 淑妃宫的侍卫们赶去内惩院,把他押回母亲那边,进门的时候,才看见内惩院的头子张诚已经被淑妃召过来了。

 此刻跪在阶下,哆嗦得不成样子,拼命磕头“小的该死,小的没长眼睛,竟然一个不留神,把咏临殿下当成了咏善殿下,就糊里胡涂让他进牢房里去了。娘娘您也知道,咏善殿下有令,牢房里面除了他,连小的都不许进去一步。总之是小的该死,没有拦住咏临殿下,小的瞎了狗眼…”

 “好了。”淑妃沉着脸“里面也没出什么事,不就是咏棋脖子上面弄了点伤嘛。只不过叫你过来问问,用下着这么哭哭啼啼的。记住,以后把咏善咏临分清楚点,你这双眼睛再瞎一次,我就叫人把它给挖出来。”

 “是是,小的再也不会错认了!”

 淑妃一扫眼就看见咏临被抓回来了,却没有作声,打发了侍女们从里面取出两锭金子赏给张诚,吩咐道:“日后办事小心,太子不会亏待你的。今天里面的事,都有些什么人知道?”

 “禀娘娘,内惩院的人都不许靠近那间牢房,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小的手下们口风向来都紧,不会乱说话的。”

 淑妃笑了一声“也不怕他们乱说话,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太子审个犯人,别说弄点伤,弄死了也不算什么。”

 “是是。”

 “回去吧。”

 打发了张诚,淑妃转身进了内房。咏临今天犯了大错,多少有些不安,低着头跟在淑妃后面,见淑妃坐下,一言不发,脸色和往常大不相同,心里知道母亲这次生气得厉害了。

 他小心地凑上去,低声叫了一声“母亲…”

 淑妃没有理会,隔了一会,咏临又尴尬地叫了一声。这次淑妃像是听见了,眼睛缓缓抬起来,往咏临脸上看了看,叹了一口气,豆大的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母亲!”咏临慌了神,双膝跪下,结结巴巴道:“儿子不孝,儿子该死,母亲千万…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要打要骂,都是儿子的错…”

 淑妃也不理他,拿手帕死死捂住嘴,狠哭了一会,才收了声气。瞅咏临一眼,冷笑道:“我怎么敢生气,你越发有出息了,天不怕地不怕,在我的宫殿里闹事打人还不够,还要到内惩院去。”

 “母亲,我不是去闹事的,我只是想见见咏棋哥哥。您不知道,他在里面被欺辱得…”

 “我才不管咏棋怎样!”淑妃喝斥一声,顿了一顿,盯着咏临的眼睛,压低声音问:“你对你亲哥哥拔剑了?”

 咏临一愕,低头不吭声。

 “有没有这事?”淑妃抓住咏临的手,用力收紧了。细长的五指,骤一看去,像要掳夺猎物的尖爪。

 咏临不敢直视淑妃,把眼睛垂下,点了点头。

 淑妃仿佛吃了一惊,蓦然松开了他的手,沉默下来。

 “母亲,我不是有意的。儿子再也不敢了,您原谅儿子吧。”

 淑妃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一样,深深地打量着他“不是有意的?”她轻轻重复了咏临的话,脸上浮出一丝不安“这事有人知道吗?当时都有些什么人在场?”

 “只有我、咏善哥哥,还有咏棋哥哥。没有外人知道,咏善哥哥的伤口是我包扎的,血,我也抹干净了。咏善哥哥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

 咏临试探着靠过去,今天母亲生气得厉害了,连他都有点害怕。幸好,淑妃没有像咏善一样冷冷地推开他,她伸出似乎正在颤抖的双手,像小时候一样把他的肩膀轻轻搂着。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淑妃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叹着气。

 大雪停了,天却越来越冷。

 她早预备着儿子登上太子位,难过的坎会越来越多,想不到,第一道坎,就应在这个小孽障身上。

 刺杀太子,这是什么罪名啊…“今天的事,太阳还没有下山,我就已经知道了。”淑妃缓缓地吐着气“我这边知道了,保不定谨妃那边,也会有消息。”安静的内室,回荡的低低的声音有点阴森。

 “谨妃?”咏临吃惊“内惩院里面,怎么会有他们的人?”

 “能有我们的人,怎么就不能有他们的人?说不定,还有丽妃那边的人呢。”淑妃冷笑,双手却极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儿子。

 很奇怪,这一对孪生儿子,一个仿佛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长大,大到永远无法搂着抱着。

 另一个,却又仿佛永远长不大。

 只要她这样搂着,就会觉得这个小儿子,永远都需要亲娘这样呵护着,不受外面那些龌龊的人们的伤害。

 “咏临,要是这事传出去,你知道会怎样吗?”

 “知道。”咏临沉声道:“我会死。伤害太子,是绝不会赦免的死罪。但是母亲,”他在淑妃怀里抬起头,眼睛里装满了期待“咏善哥哥说了,他不会让这件事传出去的。就当从没有过这事。”

 “能够不传出去,当然最好。可要是保不住密呢?”

 咏临怔了怔。

 淑妃轻笑起来,慈爱地看着他“别怕,孩子。”

 这一刻,她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咏临偷偷钻进父皇的书房,打破了父皇最心爱的砚台,他仓皇跑回来告诉母亲时,也是这种希望事情永远保密的天真单纯。

 淑妃的声音,在四方垂下的丝绸中轻轻缠绕,像一缕若隐若现的烟。

 “要是传出去,会有人死。但死的那个,不会是你。”

 腿伤,让咏善一夜无眠。

 疼的不知道是心,还是腿上的伤口,翻来覆去,一浪一浪,犹如连绵不绝的潮水,来了去,去了又来。

 闭上眼,就可以看见咏棋血肉模糊的颈项,和他哀伤惊惧的表情。

 咏棋扑过去,抱着摔在地上的咏临,爱怜地看着他,然后转过头,恨意满怀地盯着自己。

 爱怜和仇恨,竟可以在目光一挪动中,瞬间变换得那么快。

 咏善很为此感叹。

 他苦笑着,低低呻吟一声。

 “殿下,疼可好些了?”常得富半跪着靠近床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再去弄点镇痛的药?”

 “不必了,天亮了吗?”

 常得富轻声轻气地回答“太阳出来小半个脸了,桔红桔红的。太子身子不适,今天多睡一会吧。”

 咏善随便“嗯”了一声。

 确实有点倦,大概是昨天流了血,四肢都觉得提不起劲。他看着帐顶,思量着今天的打算。

 政务方面倒没有太大干系,奉旨辅助他的文武众官们会把奏折都写成节略呈上来,琐事一概由他们给处理了,至于要自己亲自办理的大事,有两个时辰左右就够了。

 另外,留一点时间见见太傅。

 至于内惩院…

 腿上忽然一阵剧痛,咏善脸颊猛地抽搐一下,无声拽住身边的被子。

 咏棋不知道怎样了,派去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尽心伺候,烫伤是最疼的,偏偏咏棋又是极怕疼的人。这样一个晚上,不知道会疼醒多少次。

 咏善很想去看看这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哥哥,可是身子却一点也没有听从脑子的使唤动弹。

 怎么看?咏善一阵懊丧。

 咏棋恨得他咬牙切齿,在他的眼里,自己就和地狱里的恶鬼没什么区别。

 咏临呢?那死小子,从小到大就不知道汲取教训,宫里有他在,教人又气又恨,昨天踹他的时候怎么不更用力一点?

 咏善迷迷糊糊地想着,腿上的伤口还在一阵一阵发疼,疼得脑门子发胀。他有点自失的笑起来,说咏棋娇嫩怕疼,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他闭上眼睛,想再安心睡一会,可是脑子里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涌过来。正默默盘算着,忽然常得富又静悄悄地跪到了床前,低声禀报“殿下,咏临殿下来了。”

 咏善蓦然睁开了眼。沉默片刻,吩咐道:“要他走,我这不许他跨进一步。”

 “殿下…”

 “没听见吗?”

 “殿下…咏临殿下跪在太子殿前的空地上呢,说自己犯了错,要是殿下不见他,他就不起来。那里风大,我怕跪久了,咏临殿下会生病呢。”

 常得富说完,帐内又是一阵沉默。半天,才听见冷哼从里面传出来“他皮厚肉粗,怕是想生病也病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