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海拔的因素影响,山上的日落较晚,蒋放的车快到盘龙村地界已经八点半了,但天空依旧残留着几丝温柔的微光,照亮一条通往盘龙村顶的路。

大货车沿着Z字型山路向上,停在半山腰一处稍显空旷的位置,这里平时就没什么车,夜里就更少人来这儿了。远远地,就见路边停着一辆车,车灯正对着他来的方向。等大货车开到近前,绿色的皮卡车被照个通亮,蒋放一脚刹车停在路边,对面车里的人笑着朝他挥手。

蒋放回身摘了头顶的外套穿上,把米袋递给次仁,他拎着两袋猪肉排骨下车。

皮卡车启动,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行驶,货斗里不知道放置了什么工具,随着车身的晃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

蒋放说:“几点到的?等久了吧。”

次仁回:“我也刚到。”

突然眉心一皱鼻子使劲嗅了嗅,“哎?”眼睛里都亮了,“怎么有股酒味儿?”

不等话音落地,蒋放笑着从里怀兜掏出一瓶散白,“给,鼻子真灵。”

次仁接过来,酒里还泡着一根野山参,他直接放在座位下,说:“好东西啊,这泡酒闻着可有年头了。”

蒋放说:“多了没有,十年八年是有了。”

“哪儿买的?”

蒋放一顿,握紧头顶的扶手看向车窗外,“……朋友给的。”

次仁开车没注意蒋放眼底一闪而逝的落寞。

其实,酒是开火锅店那会儿存的。

“对了,”次仁想起来他之前的电话,“你上次问我村里来没来陌生人,又问我廖峰,到底怎么回事?”

蒋放不想因为自己给葛菲造成不好的影响,“他放出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时间我也太清楚,应该出来没几天。”

次仁了然的点点头,“那小子要是还敢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蒋放笑下,“嫂子要知道你这么冲动,非把你揣出门不可。”

两人相视一笑,蒋放的眼中若有所思的说:“巴珠也还小,做什么事,你多考虑考虑他们。别像我当初……”

余下的话不言而喻,但次仁听得明白,叹口气惋惜道:“唉……当初你要是不在我家喝那顿酒,”看蒋放垂眼不语,次仁不想再戳他痛处,忙打岔道:“你最近车跑的挺勤,别太累着了。尤其晚上,夜车开不得,这大山岭的一个偏差你可就要交代这路上了。”

蒋放胸口发闷,“头几天茵茵的父亲查出肺癌,需要钱。”

次仁惊讶,“人现在怎么样?”

蒋放长叹口气,“……晚期,最多三个月。”

“唉,一家都是命苦的人。”次仁感叹,从村委会前经过时问蒋放,“大米直接送去吧。”

蒋放看下手表,应该不能睡这么早,“行,去吧。”

车刚绕过弯道,暗处一双凶悍的眼神目送车尾灯消失在路的转角……

此时,高山上的一处民居亮着灯,小屋里布置的格外温馨,窗下的桌子上摆着一瓶小野花,桌角两摞批改好的作业摆放的整整齐齐,葛菲正坐在桌前写着周末去县城采购的清单,算下来七七八八的列了大半张纸,羊圈里时不时传来山羊咩咩的叫声,卓玛在察看母羊的情况,她说母羊这几天就要下小羊了,她有些担心羊仔太大不好生。

咣当咣当……炉子上的水开了,茶壶盖被沸水顶地发出声响。葛菲忙放下笔跑去厨房,用毛巾垫着茶壶把将水壶拎下来,灌满两个暖瓶放在窗台上,她来到羊圈前小声喊里面的人。

“莫啦,莫啦,”葛菲叫人。

卓玛回头看向葛菲。

她轻声问:“今晚母羊能生吗?”

母羊依旧在咩咩叫,卓玛看着它神色担忧,“看样子今晚不下,明天也要下的。”

“今晚能下吗?”葛菲好奇的看着母羊,想靠近又不敢,卓玛冲她招手,笑道:“别怕,进来看看。”

葛菲不太确定的问:“可以吗?”

卓玛挪开些,给葛菲让出位置,她猫着腰钻进羊圈,里面味道不是太好,葛菲蹲在卓玛身后看着卧在干草上的母羊,它身下还铺着泛旧的毛毡垫,听到响动回头看她眼,又满不在意的转回头继续叫。

葛菲看它躁动不安的样子,也觉得今晚会下小羊。

卓玛轻抚母羊的肚子,嘴里喃喃自语,葛菲听不懂她的古藏语,但不难猜在说什么,肯定是为母羊祈福,让它能平安的生下小羊。又过了会儿,母山羊突然欲站起又噗通卧下,开始撕心裂肺的惨叫,吓得葛菲一个激灵往后躲,卓玛说句藏语,意识到她听不懂又改用汉语说:“要生了,去帮我倒盆热水来。”

咩……咩……母羊的叫声更大了。

“……额,好。”葛菲忙起身小跑着去厨房,心太急一不留神将开水溅在鞋面上,运动鞋瞬间被热水打湿,烫的她直跺脚。

葛菲端着盆去羊圈,空气里的血腥味与羊粪混杂着,异味差点让葛菲吐出来,她忍着不适感陪在一旁,但看母羊几次嘶叫也没生下小羊,而卓玛的脸也在微黄的灯光下神色凝重。

“怎么了?”葛菲问。

卓玛眉心紧锁,“……小羊卡主了,再生不出来,怕是不行了。”

葛菲看向羊尾后,那里露出来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以前经常听考到医学院的高中同学说起解剖人体组织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那怎么办?”

卓玛当即决定,“把柜子里的酒拿来。”

“哦。”葛菲腿脚勤快,带着酒回到羊圈交给卓玛,看她卷起袖口用酒淋在手心里,下一秒,就看到她把手伸进母羊的身体里,葛菲双手捂住嘴,只感觉那只手好像也伸进她身体里了,说不出什么感觉,只吓得她一声不敢吭。

嘭嘭嘭,院门被敲响。

“卓玛,”紧接着传来次仁主任的声音,“葛老师。”

听到次仁主任的叫门声,卓玛忙说:“快让他进来,主任以前是兽医。”

“卓玛,葛老师……”

葛菲站起来时,腿有些软,走两步差点摔在羊圈里,“哎,哎,来了。”

听到姑娘软软的声音,蒋放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

吱嘎……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葛菲对着黑影里的人急急道:“主任,母羊难产了,它生不出小羊。”

次仁二话不说奔着羊圈大步流星的走去,葛菲这才注意到次仁主任身后还跟着一人,高大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气势压倒性的让她连连后退几步,直到风将他身上的奶香味儿带来,葛菲才认出蒋放来了。

她脱口而出的叫道:“蒋哥?”

暗影中,他侧过脸,只淡淡的嗯了声。

又惊喜,“你怎么来了?”

蒋放依旧冷淡,“来给你送米。”

“……哦,”葛菲后知后觉的想起他临走时说的话,“这么快就回来了?”

蒋放又转过脸,混不吝的口气说:“嫌快我下趟给你送。”

“……”噗——

来回一趟要六七天,他还能不能做个人了。

此时,次仁正帮卓玛将小羊顺出来,拖拉的过程让母羊发出惨烈的嘶叫,葛菲不忍心看,攥实了拳头在胸口帮着使劲,当羊崽儿被拖出母羊体外的那刻它终于不叫了,葛菲也跟着舒口气,一旁的蒋放看她手按在胸口的样子,问句:

“怕了?”

葛菲停顿一秒,“……没,没有。”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都结巴成这样了还说不怕。

“呵……”他鼻腔里哼出一声愉悦的笑,葛菲却听得格外刺耳,羞恼的绕到卓玛身后,剜了眼蒋放,他却在专注的看次仁利落的擦掉羊崽儿鼻孔上的血污。小羊被他轻手放在毡垫上,一动不动看着软踏踏的,葛菲拧眉担忧的盯着看,无意识的问句,“它怎么不动?”

蒋放说:“有他在,没事的。”

卓玛扶着羊崽儿的身子帮它站立,可小羊头耷拉着,似乎没有生气,她抬头无助的望向次仁,后者忙把羊崽儿捞过来按压做人工呼吸,看到他靠近羊崽儿口鼻的瞬间,葛菲差点吐了,羊圈里那股腥臊味儿真的是一种难以压制的生理反应,但见羊崽儿在他的抢救下活了过来,所有的不适感都被弱化了,葛菲一眼不眨的看着小羊艰难的站起,母羊舔着小羊的脑袋咩咩直叫。

羊圈里的人都笑了,而蒋放下意识的看向葛菲。姑娘的眉眼似这高原上的月牙儿,明亮又温柔,脸蛋儿上的小酒窝,娇俏又可爱。

葛菲一转头,蒋放先一步移开眼。

她哼他讨厌。

他笑她可爱。

蒋放去车上扛着袋大米回来,往厨房的柜子里一搁,说:“五十斤的,够你们吃一阵的。”

葛菲说:“多少钱,我给你。”

蒋放转身又出去了,回来时手里拎着两袋东西,其中一个编织袋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另一袋是肉,他往流理台上一放,对葛菲说:“买了些肉和骨头,没有冰箱就没买太多。”

“哦,”她刚要问‘多少钱,我给你’,蒋放又往她屋去了,葛菲就跟小尾巴似得跟着蒋放进了屋。

他忽的一转头,往她脚上盯,“你脚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