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顾衍正坐在书桌前处理公务,见她进来停下来手中墨笔。

“在月城玩的可还开心?苏庄主现在被安置在哪里呢?怎么不说带回王府里招待,远来是客,应该好好接待一番的。”

“咳,苏庄主现在福生客栈落脚。这几日王府中走动的人多,宫里也偶尔有人过来,我怕他招惹麻烦就没有邀来住。”苏遇之那般自由的人,应该也不会喜欢重视礼制规矩的王族。

“这次去月城,正好碰见一队江南茶商,听闻近来江南水乡之地降雨过多,茶叶收成不好。我想着浩江这些地方容易发洪灾,还是告诉你好些。”

顾衍听完楚玖玖的话后,面色沉凝:“这倒是极有可能的事,浩江一带已经风调雨顺许多年了,那些抑制洪涝的工程早就荒废多年,倘若突发洪涝,恐怕危害甚大。

顾衍见楚玖玖若有所思的神色,安慰她道:“这件事我会上报给陛下,玖玖,你不用太过担心,放心交给我,你就安心待嫁好吗?”

楚玖玖点头应下,心中却有一股隐隐地不安,她直觉眼下看似风平浪静,却是风雨欲来前的寂静。

第二天,顾衍一封奏折上达天子案桌,却被卷卷奏折压积在最底下。顾衍在皇帝寝宫外候了两个时辰,终于皇帝出面派了个钦差大臣前往江南。

彦佑帝看着顾衍,神色不怎么好看:“信安王也等了这么久了,用过茶就先回王府去歇着吧。”

“臣弟遵命,谢主隆恩。”

顾衍不急不躁,行过大礼后缓步离开。

天逸十四年七月初一,本是炎热的季节里,但头天夜里来了场夏雨,洗尽铅华。连带着这一天格外的凉爽,空气中阵阵清风送来幽幽凉意,解了京华的暑热。

细雨微微,待到午后才停下。黄昏时分地上的雨渍也都已经干了,一支长长的迎娶的队伍自镇北将军府而出,浩浩荡荡的往信安王府去了。

天气凉爽,许多市井小民都围在道路两旁瞧着热闹,迎娶的队伍也没有让他们失望,每走上一段路,便会撒下一把喜钱,其中还有许多碎银。

每个接亲的人都是满脸笑容,喜气洋洋的。欢快的唢呐、铜锣声在长街中萦绕,彩旗在夏风中飒飒作响,八人抬的彩绸绣花大红花轿上还绣着龙凤呈祥的花样,四个轿角上都绑着喜庆的红流苏,在随着花轿前进而上下晃动着。

一匹无暇的白马被喜婆在脖子上套了个绸缎大红花,意气风发的新郎官骑在马上,缓缓的驾马而行,脸上的笑容完全不加修饰,对众人的祝福语也尽数收下。

在震天的唢呐与铜锣声中,秦昭还清晰的感受的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的,强有力的击打在胸腔。

喜悦与紧张都有,让他一时间分不清哪个多一些,只能咧嘴傻笑。

到了信安王府后,按照迎娶的礼制,新娘的兄弟会在门口守着,让新郎历经些麻烦才能将他放进去找新娘。此时门口已经簇拥着大堆人,为首的是两人,正是顾衍与苏遇之。

秦昭笑容一僵:怎么这两个宠妹狂魔还一起上阵了。

苏遇之他还不怎么清楚,但是顾衍这厮何其奸诈,一定不会让他轻易进去的。

果然,顾衍笑眯眯的,笑得像个大尾巴狼:“秦少将军,想要进这门娶走我们家小妹可得给大家露一手才行啊,秦少将军可不要怕了啊。”

“退缩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还请大哥手下留情一些。”

顾衍清了清嗓子:“本王是从文的,苏大庄主是从武的,秦少将军想要娶走小妹,怎么也得文武双全,当场给大家露一手吧?”

秦昭也带着人,是他现在当差身边的亲信,听顾衍这般说,当即笑着回道:“王爷,我们将军能担任中郎将这职位,这武功还消说吗?若真要看我们将军是怎么文武双全的,露一手文的不就解决了吗?”

“对,就是这样!”

“将军的武功还需要说吗?”

“将军,露一手文的!”

听着秦昭的亲信们都闹嚷着要文试,苏遇之也接话道:“我也想着少将军肯定武功不消说,所以准备了这文试的一环。各位请看,这块墙上我特意差人做了块厚木板钉在上头,少将军在这墙上做诗一手就行了!”

秦昭眨眨眼,这两人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肯定是有诈的。

众人都随着苏遇之所指的地方看去,那方墙上的确钉着块木板,但是问题是,那块木板离众人随在的地方足有三丈远。

而且小厮呈上来的做诗工具中也没有笔墨,木案上规整的放着——一把银针,几把飞刀,还有一枚用长长的细铁链拴着的飞镖。

几个小厮拿着长条板凳在秦昭身前一拦,然后恭敬一摊手:“秦少将军请。”

合着还是要文武都要考验的玩意儿。

周围的人看着都热闹的很,一部分人说:“这信安王爷可真狠,要是姑爷做不到,这不是要闹僵吗?”

也有人再说:“信安王爷最是宠爱嘉宁郡主,应该不会打这唯一妹夫的脸面吧?也许是知道人家能做得到呢,可别胡说。”

还有些人在暗自猜想着要怎么才能利用这些东西去三丈远的地方写诗呢?难道用银针和飞刀去一个个砸到木板里去刻字?这对手的准劲儿要求也太高了吧?

在众人猜想时,秦昭拿起那一枚用铁链拴着尾端的飞镖,掂量了一下重量与长短,然后将那铁链在手里甩着,在半空中挥成一个大圆。周围的宾客小厮都退让出一片空地,好奇的看着秦昭。

待大家都退开后,秦昭将手中的铁链甩出,那原本软细的铁链突然被甩直,像是一把细长的大刀,在那方木板上斜斜的划过一笔。

一笔下去后,秦昭的动作加快,又是几划在木板上浮现出来。

片刻之后,几排字深深刻在厚木板上,却没有一笔浪费的,正好是一首小诗。

“天,成了!成了!你们看,那真的是诗句啊!”

“不愧是秦少将军啊,虎父无犬子说的就是这样吧!”

秦昭一向不喜欢别人说什么虎父无犬子的话,但是此刻却是意气风发的,他笑道:“两位兄长可觉得如何?”

顾衍显然还不想就这么放过秦昭这厮,他咳咳嗓子,正想要再说些什么,秦昭却突然凑到他身边拨开了他,朝里头冲进去了。

秦昭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朝顾衍叫道:“多谢兄长宽谅放小弟进去啊!小弟就不再讲虚礼了。”

顾衍:“……秦清远!”

而方才有能力拦住秦昭的苏遇之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看了眼天色,猜楚玖玖已经等了很久了,也该放人了。

楚玖玖的院落中,楚玖玖已经在镜前端坐许久,此时她已经换上了大红的嫁衣,她无意识的搅着手指,微笑着看折枝等人为给她上妆忙得团团转。

连小意作为长嫂给她三梳发尾,梳完头后,连小意眼眶也微微红了,忙交代了一些琐事后转过头去,怕影响到楚玖玖的情绪。

顾挽萤撒娇抱着楚玖玖的腰,红彤彤的小脸,穿着喜庆的衣裳,看着就像是个福娃一样,十分可爱。

楚玖玖抚着她的小脑袋,心事却放在梳妆台上那一方檀木小盒子里。

这是昨日苏遇之交给她的,说是当做嫁妆,里头没有什么金银饰品,却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地契房契,其中还有福生客栈的所属权。

“禾儿,哥哥这辈子最后悔的是就是当时在绝缘宫没有一个月去接你,这些年我一边在找你,一边心里在担心你是不是其实早就回不来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你呢。”

“还在上天对我还是宽容的,我还是找到你了,只是我还没有弥补这些年的责任与关怀,你却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该嫁人了。但是我想说的是,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妹妹,倘若以后受了委屈,也不要自暴自弃,哥哥会心疼。”

想起那些苏遇之对她说的剖心之语,楚玖玖鼻头一算,点点泪水漫上眼角,却又被她轻轻抹去,强行将那些心酸忍回去了。

倘若说她这辈子对谁心怀愧疚的话,那就是苏遇之了。

她这些年其实真的生活的很好,她也很满足,但是想想在她在信安王乐悠悠过着日子时,苏遇之可能在因为她的“死亡”而伤心内疚。

这样一想,楚玖玖的心都揪起来了。

所幸人生还长。

楚玖玖妆容服饰都收拾好后,一个她院中的二等小丫鬟从院外跑进来笑着道:“来了!姑爷来了!方才还被王爷与苏大人他们把着关刁难着,不过姑爷聪明着呢,估计马上就能过来了!”

因为探听消息得力,那小丫鬟收到了连小意的一捧赏钱,顿时笑逐颜开,笑容更加喜悦了几分。

但楚玖玖的关注点却不是新郎快过来了,她问:“刁难?是如何刁难的?”

“你们瞧瞧,新娘子还急了。”

“郡主可放宽心,左右只是个形式,不会真的为难姑爷的!”

房中的女眷当楚玖玖是心疼了,都笑出了声,纷纷打趣了楚玖玖几句。楚玖玖无法,也就红了脸没再说话,虽然她真的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个刁难法。

顾衍与苏遇之对阵秦昭,想想就觉得会很有意思。

“来啦,来啦!郡主我们可以走了。”

折枝将楚玖玖扶到喜婆的背上,因为距府门口还挺远,所以是几个喜婆子来换着背的。

其中一个婆子叮嘱道:“郡主,从您的闺房到将军府这期间,您的脚可千万别沾地!这可是攒福气的事儿。”

楚玖玖头上戴着红盖头,便没有点头,应了一声表示记住了。

当接近王府门口时,楚玖玖感受到了这场婚礼的热闹,唢呐与铜鼓的声音震耳,却不让人感到烦闷,反倒是觉得由衷的喜悦与喜庆。

红盖头是层层红纱堆的,虽然用金线绣了花,却也没有将视线完全挡完,楚玖玖看得到秦昭的身影一直跟在她身边,透着红纱明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楚玖玖却觉得好像感受得到他的紧张与欣喜。

走着走着,眼看着就要迈过府门口了,那喜婆子却突然绊了一脚,楚玖玖丝毫没有料到这一变故,身子瞬间往下跌。

一双手及时捞住了楚玖玖,轻健有力的臂膀牢牢的抱住了她的软腰,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膝弯,楚玖玖双脚还搁在喜婆的腰际,没有着地。

托着她腰的大手滚烫的像是一把烈火,隔着嫁衣将那灼人的温度烫到了楚玖玖的皮肤,那温度比七月的烈阳还热切几分。

接住她的人正是方才还以一手飞镖作诗大露风采的新郎官,平日里聪明狡猾的青年磕磕绊绊说了句:“小、小玖,你别怕,我在呢。”

楚玖玖在盖头下笑的眉眼弯弯,轻哼了一声,又攀回喜婆的背上,轻轻飘出一句:“我才没在怕呢。”

因为镇北将军与信安王府一个街头一个街尾隔得很近的,所以楚玖玖在花轿上没有待很久,鞭炮的声音响起,花轿也随之停下。

一只大手将轿帘掀开伸进来,楚玖玖稳稳搭住了那只手,温热的温度将她微凉的手包裹住。

“新娘子进门咯,跨过火盆,日子越来越红火!”喜婆的声音响起,周围的人都笑着说了一堆吉祥喜庆的话。

楚玖玖透过红纱看得到前方摆着个铜盆,里头有些发红的碳火,楚玖玖轻巧的一迈,很是轻松的跨了过去,周围的人又发出喝彩与祝福。

楚玖玖被带着进了镇北将军府的府门。这不是第一回来镇北将军府了,几个月前她为了将兰校尉的骨灰交给秦昭,还夜里来过一次。

却不料第二回来这儿,是在这样的场景。

“郡主,该拜堂成亲了。”喜婆在楚玖玖耳边小声提醒。

喜堂之上,主座坐着笑靥满面的镇北将军夫人风倾城,以及常年镇守边关皇帝特赦才能返回京华参加儿子婚礼的镇北将军秦携。

风倾城看着这一对身着喜服的璧人,笑得合不拢嘴。她曾经求大师给二儿子算命,算出来的姻缘都是一言难尽,还有人断言秦昭这辈子是不可能成亲的。

一开始风倾城听到这种言论,还会觉得恼怒不信,但这么多年来,秦昭也一直没有个喜欢的姑娘,所以就连她这亲娘也都觉得这个傻儿子是没法子成家了,没想到这回却让他捡到了一个小媳妇儿。

风倾城:一颗老母亲的心总算放下了。

傧相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新娘与新郎都一一照做,最后夫妻对拜弯腰之际,楚玖玖听见秦昭压低声音叫了她一声,但周围嘈杂得很,楚玖玖没有听清,她想问他说了什么,却被人群簇拥着带到洞房去了。

龙凤红烛摇曳着烛影,楚玖玖将红盖头给取下来,独自坐在喜榻上,因为距离宴会所在的地方挺远的,房中静悄悄的。

她再三确认了时间尚早,不会突然有人推门而入后,将一个随身带着的小包裹打开,里头是些新鲜的糕点,据连小意的经验之谈,办婚礼这日新娘基本上忙得没吃饭的时间,所以她特意准备了些点心。

她吃了几块垫底,然后将糕点好好的收了起来。

咯吱一声,房门被突然被打开。

楚玖玖手一抖,小包裹掉到了地上。

秦昭是被人扶着进来的,浑身都冒着醉气,扶他进来的小厮朝楚玖玖抱歉的道:“二少奶奶,那些个宾客都太热情了,二爷也是拦不住。”

楚玖玖忙走过去扶住他,道:“没事,交给我吧,你去厨房叫人煮碗醒酒汤来。”

小厮听了连忙下去了。

秦昭懒洋洋的靠在楚玖玖身上,嗅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微微弯了唇角。

秦昭比楚玖玖高出一个脖颈,身子压在楚玖玖身上,让她退了两步才保稳他。楚玖玖见他身上满是酒味,人也闭着眼,她拍了拍他的脸:“阿昭,还好吗?是不是头疼?”

秦昭脑袋埋在她肩窝处,久到楚玖玖都以为他是不是已经睡过去了,结果耳边传来清越镇定的声音。

“玖玖,饿吗?”

楚玖玖愕然。

秦昭抬起头看她,眼神清澈灵醒,哪里有半分醉意。

“你又装醉!上回在王府也是。”楚玖玖笑了,没好气的道。

秦昭耍赖似的抱着她:“我也是没有办法,那些宾客还一个劲儿的劝酒,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哼,他们不仁我也就不义咯,要是不装醉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秦昭又接着问方才的问题:“小玖,你饿吗?我听大嫂和娘她们都在说,新娘子今天一般都吃不上什么东西。”

其实楚玖玖还真没怎么饿,她吃饭时间和旁人很不一样,一般两三顿不吃也挨的住,而且方才又吃了糕点垫肚子,但是看秦昭说这话时,眼里带着的宠溺的意味,楚玖玖蹙眉狠狠掉头:“饿!很饿呢。”

“厨房里有烤鸡,夫人要不要和为夫一起去偷鸡?”秦昭伸出手。

楚玖玖若有其事地点点头,白皙的手掌搭上去:“我认为,这个提议可以。”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人把烤鸡端过来,而是要自己去拿。

秦昭支开了门口服侍的折枝等人,新婚夜里,新郎与新娘趁着夜色摸到厨房,熟门熟路的捞到个香喷喷的烤鸡,秦昭把烤鸡撕成小块,用纸包好递给楚玖玖,手法熟练的像是街头卖烤鸡的小贩。

从厨房出来后,秦昭没有立刻回房里,而是带着楚玖玖走到一个院落里前。

这是一座小院子,位置很好,挨着花园,连空气中都带着花香,推开院落了门,楚玖玖才意识到那花香并不是来自于花园,而是来自这院落本身。

小院前的大片地面,只有一道可供通行的小径,其余全种着昙花,而此时月光皎洁、静谧地倾洒在那一片正在盛开的昙花上。

一丛丛的花朵缓缓盛开的景象,深深刻在了楚玖玖的心中。

“幸好赶上了,娘她还一直等着这些梦昙开花呢,现在倒是被我们先睹为快了。”说完这话,秦昭转头看着楚玖玖,却看到她在月色下格外柔和的脸庞,原本想说的话在一愣之后被忘到脑后。

只有一句话在脑海中冒出来:为什么会想着带她来看呢,明明这昙花还没有她好看。

楚玖玖察觉到秦昭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然后又立刻移开,然后又看着她……如此反复下来,楚玖玖疑惑的看他。

“我们回去吧。”对上楚玖玖的目光,秦昭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努力让自己表现的和平时的自己一样。

“好。”

楚玖玖伸出手放在秦昭手心,感受到滚烫的温度将她的手包裹住。

随着夜色的来临,京华城里大部分街道都安静下来。空旷的街道中,秦湮将这一年来收集的珍贵的东西都带在了身上,从灯火通明的镇北将军府出来后,他坐在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巷中,忍受着凶残的蚊子叮咬。

梦里的白胡子老头说的是历来从一个时空回到另一个时空的方法都千奇百怪,所以他现在十分怀疑他会不会是被蚊子给咬死。

他撑着脸等着回去,眼皮却越来越重,逐渐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走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