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绝缘宫厨房内。

一个白嫩嫩的扎着双髻的女孩儿站在一根小板凳上,看到锅里煮的膳食火候差不多了,便加了些盐,就着锅铲试了味道,觉得滋味适中便边将膳食舀到早已准备好的餐盘里。

她招呼着门外站着的人,奶声奶气的道:“梓萱师妹,快来把盘子端出去,菜已经齐了,我们去等着师妹与师姐她们回来吃饭吧。”

厨房门外跑进来一个年龄与她差不多大的女娃娃,看着灶台上的膳食,感叹了一声,然后一脸崇拜的看着炒菜的小女孩儿。

“禾儿师姐,你好厉害,明明你和我差不多大的,但是却比我懂这么多,还会做好吃的饭。”

被这么热情真挚的夸赞一通,苏禾儿很是不好意思,脸上带了微红,嗓音糯糯:“梓萱师妹也很会绣花,也很厉害的!”

“那只是因为我娘就是绣娘嘛……”

两小孩儿将餐盘陆陆续续的放到一张木桌上,然后乖乖坐在桌边等师姐妹们回来。

苏禾儿坐得端端正正,亮闪闪的大眼睛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又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人回来。

梓萱显然耐心已经耗尽了,双手支着脑袋,小腿在桌下乱晃:“师姐她们怎么还不回来的啊?梓萱我都饿了……”

“师父今天带她们下山去了,说好要回来吃饭的呢,应该快了呀……”苏禾儿也有些泄气,鼓起腮帮子,望穿秋水般的看着门外。

她今天做了好多吃的,好想让师父快点儿回来,然后夸她做的好吃啊,呜。

梓萱等的无聊,便拉着苏禾儿聊天:“禾儿师姐,你可知后山是什么样子的啊?”

苏禾儿眨眼想了想对于后山的一些印象:“说是以前师父与师叔她们闭关修炼的地方,听师姐们说有许多奇珍异草。”

“你也听说了啊!阿梧师姐说里面的景色很是好看呢,据说还有好多没人见过的食材呢,师姐你不想去看看吗?”

从没有人见过的东西怎么知道它是不是食材呢?苏禾儿的小脑瓜里想了想,却看见梓萱亮晶晶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我只是想进去涨涨见识嘛,大人们都说,小孩子想要长大的话,一定要有一些经历才行呢,再说后山又不是什么禁地,咱们就当是去玩儿一下嘛。”

苏禾儿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毕竟自己也好奇的很,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与梓萱一起去瞧瞧:“不过看会儿就得回来哦......”

“好啊,梓萱一切都听师姐的!”

又等了会儿,绝缘宫宫主总算带着众位弟子回来了,苏禾儿将饭菜热了热,如愿以偿的收到了来自师父师姐们的夸赞。

苏禾儿面上害羞的笑笑,心里却高兴的很。

午膳后,几位师姐一起承担了洗碗的任务,而苏禾儿与梓萱则是悄悄的往后山走,就像是探险一般,两小孩儿走得很是谨慎。

后山的确是与师姐们所形容的景象一般优美奇特,苏禾儿看到了好多不曾见过的植物,正值春和景明之时,都长势惊人,很有生机。

玩了一会儿,苏禾儿还惦记着上回一位师姐给她从山下带来的食谱,还想好好学会几道菜式,便想要叫上梓萱快些回去了。

却不想转身之时,却在翠绿的植物之中看到一抹别样的绿光,直直的对着她们的方向,听到极小声的嘶吼磨牙的声音,小小的女孩儿顿时头皮发麻,瞳孔一瞬间收缩。

她压低声音想要通知梓萱,却不料那丫头已经看到了那异象,叫出声来:“师姐!狼!有狼!”

那匹狼显然察觉到了两个女孩儿的恐惧,便缓缓地从之前藏身的草丛中出来,慢慢朝两人逼近。

梓萱瞪大眼,精神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双手乱颤,只要那狼一旦扑过来她就会倒地不起。

苏禾儿同样惊恐不已,从未面对过如此险境。她伸手将随身携带的玉佩拽在手中,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抓得住的“武器”。

趁狼还未逼近,女孩儿使劲儿将手中玉石砸出去,正中狼眼!

苏禾儿趁机一把拽住梓萱的手就死命往前冲,耳边一切声音都化成过耳的风声,呼呼的灌入两人的耳朵里,让她们头皮发麻。

那狼显然是狼群中年老体衰的孤狼,遇到可观的猎物后,孤狼一边发出兴奋的嚎叫,召唤着其他同伴过来,一边奋力追赶猎物。

“梓萱!分开跑!”苏禾儿膝盖被枯枝磕破了血,她用力将梓萱甩出去,然后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狂奔。

女孩儿鲜血的味道诱惑着孤狼朝着她扑过去,苏禾儿吓得尖叫一声,险险的躲过,眼泪刷刷流下,却不敢有一丝松懈的拼命奔走。

虽然自小修行内功,体质远比一般的孩子要好的多,但毕竟年岁尚小,腿脚劲儿力不够,奔走了这么久早就疲惫不堪了。

就在苏禾儿都觉得那孤狼的獠牙都擦到她的小腿之时,苏禾儿脚上一绊,整个人飞起了一瞬,然后沿着一个陡峭的下坡滚了十来圈,半个身子栽进一片泥泞里,身后还有一小片芦苇遮挡。

孤狼的低哑嘶吼逐渐逼近。

女孩儿拼命捂着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她原本出血的膝盖也被淤泥盖住,那孤狼本是寻着气味来的,结果气味突然消失了,孤狼在芦苇地里徘徊一阵,眼看就逼近了苏禾儿的身后。

苏禾儿瞪大眼,狠狠捂着嘴,心脏高高提起。

远处突然传来一片狼嚎,长短交织在一串,苏禾儿听着只觉得寒意窜上脊背。

孤狼闻声也发出一声嘶哑的狼嚎,然后缓缓离开芦苇地,狼爪踏在泥地中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苏禾儿方才松下一口气来。

远处狼嚎仍在继续。

是梓萱?!

苏禾儿心绪难平,方才那饿狼的獠牙似乎还带着凉意,正在逼近她的小腿。

小孩儿在原地呆坐了一会儿,最终狠狠抹了把泪水,朝那传出狼嚎的地方轻声走过去,一步一步的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

苏禾儿走到一片枯草丛后藏好身体,然后悄悄探头张望那边的情况,整个过程她的呼吸都是屏着的。

不远处一颗抽芽老树上,梓萱站在一根枝丫上,两只手死命地攀着树干,双腿都在打着哆嗦。

树下十数匹饿狼正绿着眼盯着她,但是因为那树它们攀不上去,只能在粗壮的树干上挠出一道道划痕,发出饥饿不甘的嚎叫。

短时间内梓萱必然不会有性命之忧。

苏禾儿稍微放心了一些,此时只要她返回门派将这里的情况告诉师父长老们,那么她们两人就算是有救了。

苏禾儿转身想立刻返回,却听到那边树干上梓萱突然出声,嚎啕大哭:“禾儿师姐!师姐!我在这里啊!快救我!呜呜……师姐!”

苏禾儿无法出声,只得咬牙转身。

一道破风之声从身后而来,一块被汗水浸染的石子掉在苏禾儿身旁。

发出咯哒一声轻响。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

苏禾儿无声回头,看到的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可怕的画面之一。

十数匹饿狼闻声回头看她,动作慢的很,苏禾儿觉得自己看得清它们转头时带动的风扬起了它们的皮毛,獠牙上涎水一滴滴掉落,冷幽幽的狼瞳映得出她纤弱瘦小的身影。

瞳中鱼肉。

那一刻,她什么想法都没有。

唯有一个字在脑海中来回敲打着神经。

跑!跑!!!

苏禾儿迈开双腿狂奔,精瘦的饿狼飞速扑杀过来,锐利的爪子、锋利的牙齿逼近女孩儿时在她身上留下了道道血痕,腥臭的气息始终缠绕在她身后,不断逼近。

苏禾儿眼泪无意识的在流,疼痛亦无法让她的步子停下,她几乎已经快昏厥了,奔跑是她脑海中唯一的指令,即使近乎昏厥,也在坚持执行。

在无止尽的奔走逃亡中,她根本慌不择路,当一脚踏空,猛然下坠时,苏禾儿脑海中逃命的指令被强制停了下来。

在山河之间无助奔走的山风呼呼作响,汹涌来去的河水反复打击着石崖,在狂风与江水的巨响中,那些不甘的狼嚎也变得寂寥无声。

天地颠倒,孤身化羽,站立于天,翱翔于大地。

苏禾儿手臂擦着石崖直直下坠,只觉得风像是从她的身体中散发出来的一样,饥饿狼群止步于断崖。

最后女孩儿没入深水,只掀起道小小的浪花,然后随激流而去。

半个月后,绝缘宫后山。

十来岁的少年带着一众人在孤山中到处寻觅,一连找了好几日都没有人影。

少年像是疯了一般,提着剑冲进狼群,直逼得狼群逃窜进荒山之中,再也不敢入后山一步。

少年已经满身血污,双眸都杀得血红,喘着粗气攥紧了手中剑,沉默又固执地在广阔的后山一寸寸寻找那孩子的身影。

却始终是枉然。

在他身后,绝缘宫主旁观着少年一步步陷入癫狂,向来清冷漠然的双眸也带了些沉重。

“遇之,回临水山庄去吧,禾儿她……”

少年前进的步子一顿,却不是因为宫主的话。

一丛枯枝下,一枚玉佩静静躺在杂叶中,被扯断的红缨在微风中颤抖,通透的玉石上染着骇人的血污。

少年拿起玉佩时手颤的厉害极了。

他轻轻拂过玉佩上的花纹轮廓,想将上头的血污抹去,可惜他自己的手上也是鲜血淋漓,越想要将它擦得干干净净,就越是抹得肮脏腥臭。

一滴泪珠打在玉佩上。

少年将玉佩挨近心口,一下又一下发狠力将玉佩击打在心口处,似乎这样会让他好受一些。他跪倒蜷缩在地上,脸上的泪痕冲开血污,看着滑稽又狼狈。

他流着泪艰难地喃喃:“禾儿,哥哥错了,对不起,哥哥错了,我不该留你一个人的,对不起,禾儿,你回来好不好?哥哥好难受……”

绝望的呜咽在孤山中回响。

但少年呼唤的女孩儿却始终没能出现。

“告诉我这些,是在希望我原谅你吗?”客栈之中,楚玖玖闭目良久,才控制住心中酸涩悲痛的感觉。

她不忍心去想,当苏遇之来到绝缘宫却得知她失踪,甚至可能葬身狼腹时,该会有多心痛自责?

在临水山庄时,她曾听远叔说过,其实一开始苏遇之并没有打算要将她送走,但是那些所谓的亲戚族友,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她的血可以打开一处宝藏,所以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一天夜里几个族中长辈借身份想要将苏禾儿暗中带走,但被苏遇之发现后拼命拦下了,但就那之后,苏遇之害怕再出事,所以才将苏禾儿送到母亲的门派绝缘宫收养着。

后来她从绝缘宫消失后,他始终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派人寻找她,最近才收到消息说苏禾儿与信安王有莫大的关系,才知晓她真的还尚存人世。

如果没有当初狼群的事情,那么她可能会随苏遇之回到临水山庄,她的人生经历大概就是完全不同的吧?

至少苏遇之不会伤心自责这么多年。

听到楚玖玖冰冷隐忍的质问,梓萱愣住了,她想要解释说并不奢求原谅,但是她说出来的目的,其实不就是想要楚玖玖可以安慰谅解她吗?

她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将那块捏了许久的石子扔在师姐身边,那么是不是她们两个都可以获救,师姐也不会遭狼群围攻。

她这么多年,每当想起当年的事情,心中便备受愧疚与自责的折磨,她只是想着如果说出来了,道歉了,那她会不会就没那么难受了?

梓萱一向会说话,但这时却说得磕磕绊绊:“我、我不奢求师姐原谅,就算师姐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楚玖玖冷笑一声:“那你说出来干吗?膈应人吗?”

梓萱低下头,眼泪直流:“对不起师姐,那时我还小,我好害怕,所以……对不起!”

楚玖玖双目泛红,别过脸不去看她,怕自己情绪失常会动手打她:“我也得感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梓萱心中一咯哒,她原以为楚玖玖会原谅她的,但楚玖玖的态度与她印象中的禾儿师姐相去甚远,这让她一阵惊慌。

楚玖玖却径直摔门而出,一脚踹开秦湮的房门,拎起正打算睡觉的秦湮:“收拾东西,我们走。”

秦湮还有些茫然,但还是很听话的将东西收在包裹里:“怎么了老大,这么晚了不先睡觉吗?”

楚玖玖没有回他,只是眼眶竟有些泛红。

秦湮一愣,满是惊慌,加快收拾的速度:“我不问了,马上就收拾好!您别……”

秦湮手脚麻利的,几下子就把东西给收拾好了。楚玖玖只拿上了佩剑与银票,其他的衣物都没有收拾,两人径直离开了这间客栈。

楚玖玖与秦湮率先赶到渭南城,只给李楠溪留了信叫她孤身前往孤月山,她可以配合揭开封印,但前提是不想看到梓萱与夏敏晓,也不想再与绝缘宫有什么交集。

李楠溪虽然吃惊于不过是一夜之间,怎么关系就变得这么僵硬了,但还是答应了楚玖玖的要求,独身前往孤月山,楚玖玖也如约解开了封印。

在那之后的事情,楚玖玖也无心再去理会了,带着秦湮赶回京华。

只是与苏遇之却是时常通信,两人都很是默契地丝毫不曾提及当年的事情,来往信件中也只是关心彼此近况与身体状况,但那种来自血缘的羁绊却更为紧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