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七没有回应,一双眼睛定在梦魇中看起来十分痛苦的人身上,靠近后犹如净水捞月,动作轻缓地俯身揽过钟辞的肩膀,将人慢慢扶了起来,让她能以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身上。

他的体温比正常人要低一些,钟辞意识昏沉间感受到这份舒适,抓住他的衣襟,不由自主地往他颈间靠了靠。

夜七动作微顿,语气极轻地唤了声娘娘,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应,却还是好像哄一个小孩子那样,温声对她说:“娘娘先把药喝了,就不会再难受了,属下会一直陪着娘娘。”

不知究竟有没有把这话听进去,钟辞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手下没有放开,却在他把试过温度刚好的药送到自己嘴边的时候,真的乖乖咽了下去。

灵槐在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钟辞把药喝完,才连忙伸手去把药碗接过来,看着那个刺客想说什么,却发觉他的目光只落在钟辞一个人身上,言语在舌尖堵塞了一下,被噎了回去。

“时候不早了,我守着娘娘,你们若是累了,便先去休息吧。”夜七终于舍得回头,不望向钟辞的时候,那双眉眼便显得有些冷淡。

灵槐虽然困得眼睛发红,却还是不放心把钟辞交给一个刺客,刚要说什么,云兰先站了起来,“那便麻烦你了,等到天亮,我跟灵槐再来替你。”

夜七嗯一声,灵槐还要反对,被云兰拉住,轻轻地拽了一下。

两个人一直走到门外,灵槐才十分不忿地说:“怎么能让娘娘跟一个刺客单独待在一起,现在娘娘病着,若是他起歹心怎么办?”

“他不会。”云兰轻声,问灵槐道:“我们两个陪在小姐身边这些年,你几时见过小姐这样信任一个人?”

灵槐不解,“人到现在还被锁着,小姐哪里信任他了。”

云兰摇摇头,没有解释。

若放在以前,单这个刺客的身份,就足以够钟辞杀他千百次。

能活下来,就说明他在钟辞眼中定有与常人不同之处,而几次用他为自己行事,又由他自由出入在自己身边,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云兰自小跟在她身边长大,数来数去,钟辞身边能让她放心依赖的,算上她自己,也不过四人。

当前的处境之下,钟辞能做到如此宽容,已是极大的信任。

灵槐懵懵懂懂,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殿门,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这个刺客的本分,还是听云兰的没有再上前去,却也不敢离开太远,跟着云兰进到暗道的小房里休息,好保证里面若有什么动静,她们都能第一时间出现。

钟辞烧热未退,夜七在旁拧了一条湿帕子,隔一会儿便给她敷一敷额头。

钟辞在一片炼狱般的火炙中渐渐寻得一场甘霖,吃下的药开始尽心尽力地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人半梦半醒,稍微安稳了一点。

夜里迷迷糊糊一阵惊厥,钟辞觉得头和身体都痛得厉害,人好似一条搁浅的鱼,猛烈地挣扎起来,知觉中有什么东西攀着她的双足,在脚下的荆棘丛中抓出血来。

她心绪惶惶,低头的那一刻看到钟延龄和钟祺瑞皮肉垂落的森森白骨,看到遍地的尸山血海,淌下来染红了她的裙摆。

她不住地跑,不住地跑,可到处都是黑漆漆的,那些人在惨叫,在唾骂,响声震动天际,如惊雷一般将她撕裂开来。

脚下有什么粘稠的东西绊住了她,钟辞脊背阴寒,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却在绝望将至的那一刻,感觉到有一双臂膀紧紧地抱住了她,有微弱的暖意不容忽略地遮蔽下来,将她周全地裹挟在里面。

一霎间,所有魑魅魍魉都湮灭,她在满目泪痕中睁开眼,望见那双她连梦中都不敢再见的眼睛。

在溃败的理智面前,软弱暂时占了上风,她几乎没有什么力气,却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好像稍一放松,眼前的人就会立马消失不见。

“阿遇……”

钟辞声音哑得不像自己,语气好像飘在浮雾里。

她被卷在飘摇的风暴里,迫切地需要一个根脉来稳定住将要破碎的心房,将头枕在那人的怀里紧紧抱着,萧瑟之际,被脊背后宽大的掌心安抚,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小姐。

尘埃落定,驱散了惶惑。

病中的疲乏压上来,人渐渐沉下去,在徐徐注入身体的一丝温暖的内力的帮助下,终于压制住那时常袭来的梦魇,给了她一时的安宁。

人不怕做恶人,怕只怕做不了好人,却又不能坏得彻底,午夜梦回之时,终究心中有愧。

屋子里的雪松香随着她衰弱下去,淡到只剩下一点涩苦的木檀薄烟,让人心生郁郁,难以展颜。

夜七抱着怀里脆弱的牡丹,想为她做一些什么,却恨不能成凝露,眼睁睁看着她衰微。

夜晚徐徐走过,当云兰从暗隔里出来,接替他的守夜时,夜七还抱着人久久没有放开,最终担心云兰会发觉,才动作略显僵硬而轻微地把钟辞放回到床上。

把每一个被角的边隙都掖好后,夜七低头,发现钟辞还抓着他的衣摆。

殿中没有动静,云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个刺客,还在犹豫时,夜七已经解下身上的外袍,盖在了钟辞的锦被外面。

人还未醒,他经过云兰身边,道一声烧热已褪,让她好生看顾,随即便重新拿了一件衣服出了门。

城外季纨的兵马占据一方,皇城戒严,夜七却还是穿过层层的守卫,从一处极偏僻的旧城颓垣间离开,躲避城中并不算热闹的来往车马,跃进了一家小店的后院。

醒来时浑身酸痛,钟辞睁开眼睛,脑中有些茫然的记忆分不清真假,人正发愣时,一旁送药过来的灵槐见她醒了,立刻跑了过来。

“娘娘,你总算醒了,昨日真是吓死奴婢了。”她夸张地表达着自己的余悸,见钟辞脸色还不太好,放轻了声音,“娘娘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奴婢让尚食局准备好了许多清淡的小食,马上就给娘娘拿过来。”

钟辞一只手按了按额头,身上潮腻得不舒服,让她去备些水来沐浴。

灵槐连忙照做了,钟辞将要起身时,才发现僵硬的手里还攥着一件男人的外袍,愣了一愣。

“兰儿,昨夜……”她语气犹豫。

云兰在旁缓声道:“昨夜小姐被噩梦魇住,是那个刺客一直守了您一夜。”

钟辞沉默,片刻,问道:“他人呢?”

“一早便出去了,奴婢也不知道。”

钟辞没有再问,下床时察觉浑身无力,把自己浸在温热的水中好好泡了个澡,缓过一口气,出来之后往暖阁的方向看了一眼。

门半开着,里面并没有人。

“小姐。”云兰迟疑,“这个人,小姐当真觉得可靠吗?”

钟辞头又有些疼,没有回答,在云兰帮她把头发擦了个差不多之后,用一枚簪子草草挽起,好像出于一种很奇怪的预感,觉得这个刺客不会在她病中离开得太远太久,勉强把苦涩的药喝完之后,独自起身,走到承乾殿外的长廊檐下,抬眸向每一个人可以落脚的地方看去。

昨夜她一病惊动了整个太医院,此时栖凤宫里无人敢出来走动,钟辞第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可当他第二次扫过承乾殿的房檐时,却在一角瞥见了一团小小的影子。

刚才还寻不见踪迹的人,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出现在院中的假山下。

“外面天凉,娘娘风寒初愈,怎么出来了。”夜七开口,望向她的眼神还有担忧。

“本宫的事,要你来管?”钟辞莫名地心弦放松,看着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过来。”

夜七走近几步,与她隔着一道低矮可坐的木廊,身上没有可以放东西的地方,一只手背在了身后。

钟辞视线下移,从那里扫了一眼,唇角带笑,“藏了什么好东西,让本宫也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