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才来复命,本宫还当你不回来了。”钟辞一身浅色长衫被烛光外的灯罩花纹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纤弱的影子薄雾一样在脚下拉长。

今日的宫殿明显比先前暖了起来,夜七站在门边,看着桌上摆的碗盘,晃了一下神。

“愣着做什么,进来坐。”钟辞朝对面的凳子微微抬了一下头,见他迟疑,言语似有些不满,道:“你这哑巴好大的架子,还要本宫等你多久?”

话刚说完,夜七便立刻走进暖阁,把门虚掩上,避开了那道清影,将手中的剑放在门边,走到那张凳子前坐了下来。

“打开。”钟辞脑袋微斜,撑在一旁看着。

夜七手指紧紧攥了一下,稳下心神,这才尽可能放轻自己的动作,去一一把倒扣的小碗掀开。

下面的饭菜还热着,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放着一碗雪梨汤。

凝玉一般的雪梨上坠着几点枸杞红,与细白的百合花瓣一同,被糖水覆上了一层晶莹。

这些甜食汤水,从前向来都是钟辞最喜欢的。

犹豫了一下,夜七抬眸看了一眼钟辞,把这碗冰糖雪梨放到了她的面前。

“做什么?”钟辞轻轻挑眉,刻意拉长了音调,“侍功而娇,还要本宫喂你不成?”

“不是。”觉得她大概真的能干得出来,夜七连忙否认,听到她的轻笑,收敛眉目沉默下来。

“本宫不喜甜腻,你自己吃便是。”钟辞指腹按在白瓷碗的边缘,轻轻地把它往夜七身边推了推。

夜七默然,在她的注视下只得拿起筷子,纵使没有什么食欲,还是一点点强行把桌上的饭菜都吃完,念着钟辞或许会反悔,把那碗雪梨汤留到了最后,直到确认她是真的不想吃,才拾起了汤匙,却久久未动。

“怎么?”钟辞出声,想到那时她喂他吃毒药的时候,他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便咽了下去,现在给他一碗甜汤,却反而好像投毒。

夜七摇头,喉结滚了一下,犹豫之后还是开口问她:“娘娘喜欢吃什么?”

有点意外他斟酌半天问出的是这样一个问题,钟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斜身靠在一片暖光中,许久才道:“苦的。”

小刺客看起来欲言又止,钟辞指尖绕过垂落下来的发丝,又道:“或者是,有些奇怪,能让本宫感到惊喜的。”

夜七匮乏的想象力让他脑子打了结,想不出她口中所形容的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看出他的笨拙,钟辞将手边的烛灯放到了桌子的中间,指尖划过跃动的火光,好心解释道:“譬如高山苔原的冰雪,漠北边塞的风沙,还有……苍鹰穿过荆棘时的风鸣。”

隔着烛火,钟辞看着那个对面的人眼睫下被遮去一半的微芒,不可避免地又想到许多事情。

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那个人的名字,随即告诉自己,夜晚太过深暗,容许自己再想念一会儿,也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过错。

“哑巴。”她终于说服自己,撑着脑袋的手臂垂落下来,“看着我。”

因为钟辞太过明目张胆的审视,夜七整个过程中都没有抬头,听到这句话眼睑颤了许多次,才终于鼓起勇气,在充满了蛊惑的光影下,生出一种这个支撑着他活下来的人,早早便已经认出了他的错觉。

“你听过风,尝过雪吗?”钟辞温声,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询问,神情有些像当年,眼神里的光却由露变成了霜。

夜七沉默不言,许久,摇了摇头。

他怎么能忘记,那一年大雪纷飞,冰满河窟,他们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在穿过重重包围后,彼此紧紧相拥,越过一切阻碍他们的界限,在雪地里接吻。

似乎有些遗憾,钟辞搭在桌沿的手轻握,道了一声可惜。

“吃你的东西。”钟辞阖上眼,软软地趴在了桌上。

夜七依言吃了一口雪梨汤,甜得发腻。

钟辞不再盯着自己之后,夜七总算有机会可以多看一看她,纵使在回忆里已经把她的模样描摹过千万遍,还是觉得不够。

痴念成疾,在真的见到她之后,反而有一种不真实感,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等到他一觉醒来,周围依旧是一片血泊尸海。

钟辞好像已经熟睡,夜七在原地看了她许久,终究还是担心她会着凉不适,同上一次一样,悄步走到旁边,俯身将人从桌前抱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却忽视了脚下的路,没留神踢到自己放在旁边的那把剑。

剑身倒下来,在门边碰了一下,随即夜七便听到了熟悉的咔哒声。

脑子里空了一瞬,夜七试着想要打开门,那道机关锁却把他们两个牢牢地困在了里面。

怀里的钟辞还睡着,他把人放下不对抱着也不对,僵立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唤他:“娘娘。”

声音很轻,隔靴搔痒一般,不愿惊动了她。

钟辞没有反应,夜七缓声又唤了一声,人却在这时动了动脑袋,把半张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夜七再不敢出声,站在原地跟那扇门面对面站了好久,屏着呼吸回身把熟睡的钟辞放到了自己那张小床上。

他刚要松一口气,打算要离开回到桌边坐着守夜,钟辞却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衣服的下摆。

夜七又一次僵滞,张了张口,却还是没有出声,把被子拉过来给她盖好之后,自己在边缘的脚踏上坐下,抬手挥灭了房里的烛光,闭上眼睛调息起来。

夜色不忍惊扰,寸寸行得静谧而漫长。

隔日不知天色几时,钟辞睁开眼睛,眼前的人还保持着昨夜的姿势,脊背笔直,一动未动。

从王芸入宫后司礼监和禁军的反应来看,钟辞已经确定这个刺客跟崔绍没有半点关系,排除掉这个最大的威胁之后,他话里的真实性便更增加了几分。

就算他真的撒谎,不管他究竟属于其余的哪一派,差距之下,钟辞都可以处之泰然。

何况,无论是崔绍还是季纨,这会儿许都比她更急着弄清他的底细,有他们两个帮自己去查,她尽可以从容一点,慢慢等待她想要的结果。

想到这里,钟辞又闭上眼睛,缓了一刻的神,才带着初醒的慵懒,拉了拉仍被她抓在手里的衣摆,温温绵绵地出声唤他:“哑巴,你睡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