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手眼通天,本宫想什么,你还不知道吗?”钟辞行在漪漪雨水中,被雾气氤氲出一丝清冷,像是从这颓然旧墙间生出的一点朱色,又似沉疴旧疾上欲滴的一抹残血。

风把雨丝吹得倾斜,怀着无知的恶意想要细窥一眼其中的矜贵,却被侧过来的伞遮住,恹恹地滑落下来。

“看来娘娘身边又有了新宠。”崔绍语气平淡,“怎么也不介绍给咱家见一见?”

他的感觉依旧敏锐得让人觉得可怖,钟辞细细思量着其中的意味,道:“小家伙认生,只亲近本宫一个,公公这般严肃之人,若是惊了他,定要被上咬一口不可,到时候耽误了国事,本宫又要受群臣笔伐了。”

“娘娘还在意这些?”崔绍的声音听起来好似舒缓了一点。

“本宫当然在意。”钟辞扬唇笑道:“若不盘算怎样将这些人杀干除净,本宫在这宫中还有什么乐趣。”

“搜罗珠宝,修缮宫殿,大兴行宫别院,设宴赏乐。”崔绍当真给她提着建议,一一数量过,道:“娘娘可以活得恣意奢靡一点。”

“本宫生在世家,公公说得这些,本宫三岁便腻了。”

“所以,娘娘是打定了主意要与咱家为敌。”他语气未变,好像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琐事。

“公公此话说得不对。”钟辞转眼,“并非本宫与公公为敌,而是公公总是在挡本宫的路,为此,本宫也十分为难。”

雨水洇透了肩膀,使深衣更深,缠绕的蟒纹不耐束缚,要在这潮湿中活过来一般。

崔绍幽深的眸子盯着没有止境的宫道,突兀地道了一句:“宋涉的抱负,与娘娘所行之路相悖,他不会站在娘娘这边。”

“那又如何?”

“娘娘还是别白费心思,平王,除不掉咱家。”

“是么。”钟辞有些漫不经心,好像从来没有起过这个念头。

漫长的回程无言,将人送到栖凤宫的宫廊下,崔绍收了伞,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浸透。

钟辞笑笑,本来要说什么,崔绍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到身前,将一朵粉艳的牡丹花放在了廊道边缘已经凋零的花丛枯枝里。

细雨争相打落,将花瓣淬洗得坚韧华贵而生机勃勃。

“暮秋时节,城中何来的牡丹?”钟辞看着那朵花。

崔绍负手,语气从容,“江南暖房,八百里加急。”

身处残枝之中,却因为自身的瑰丽而不显孤独,一支独压整个凉秋。

钟辞轻笑,“如此实为昏君之行。”

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崔绍依然直身伫立,道:“可惜仍不够娇艳,配不上娘娘。”

夜里凉风忽起,雨水骤急,连成一线顺着房檐落下,带着淡淡的血色。

夜七抹净手中的剑,已经数不清这是他赶到侗城之后遇到的第几波暗卫,从他们的身手来看,无一不带着宫中禁军的影子,比之却又多了几分邪气,下手十分阴毒。

皇帝的人已经赶到,圣旨一送到王家,王家人上下就立刻变了脸色。

夜七假作皇帝派来的护卫打扮,守在院外,隔着很远还能听到王夫人的哭声。

年初刚刚及笄的王芸躲在门外,看着房间里哭闹咒骂的娘亲和发愁叹气的爹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懵懵懂懂,手指绞着披帛,回头悄声问身边的丫鬟秋宁,“爹娘是要把我嫁给皇上吗?”

秋宁眼眶红红的,哽咽了一下,“是圣旨,要小姐入宫,侍奉御前。”

王芸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

“老爷,你就当要真看着芸儿被带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墙吗?”阿娘的哭声陡然尖利起来,“一定是那个毒妇,定是那个毒妇的主意,她自己被困在那里还不够,还要拉上我们囡囡,老爷你手下有粮草有兵马,为何要听命于那个荒唐的傀儡皇帝?”

“我王家一生忠良。”王明山咬牙,沉下声音呵斥,“你这是在逼我谋反。”

“大不了我们一家人离开这个地方,眼下世道乱成这样,难道他们还能寻遍天下找我们不成?”

王明山眉头紧蹙,这时门悄悄被推开,外面的雨声顿时变得清晰起来。

“爹爹,阿娘。”王芸站在门口,一双不知世事的眼睛胆怯而坚定地看着他们,“不要为我为难,若是圣旨,我去便是了。”

“芸儿!”王夫人提声,“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王芸声音温吞,“没关系的,我愿意嫁给皇帝。”

门外忽然有惊雷炸开,将浓云积郁已久的夜空短暂照亮了一瞬。

夜七抱剑站在廊柱前,呼吸被某些东西压抑不畅,算了算日子,将怀里那个小瓷瓶拿出来,倒出里面那粒小小的药丸吞了下去。

一种怪异的馨甜散开,安慰着他的同时,胸口闷痛的症状却没有缓解。

他迟钝地僵立了许久,才想起身上尚未清尽的琉璃火毒,他离开南亭有多久了,没有解药,那些余毒迟早会慢慢吞噬掉他的心脏,南亭的那些人也一定在找他。

他的时间不多,必须要尽早为钟辞扫清障碍,若她愿意,将她带离那座高墙。

“你是来接我进宫的人吗?”

怯懦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了回来,夜七推开一截剑鞘,转眼看过去,见是王家那位小姐,大概在屋里也抱着父母哭过,这会儿也成了只兔子。

“是。”夜七将剑刃收回,“车马已经备好,王小姐若无其他的事,便可以准备出发了。”

“现在吗?”王芸懵了,“可是……我还什么都没有收拾。”

“宫中会为你准备好一切。”夜七一心只想快点回到钟辞身边去,说完便迈步向门外走去,准备要连夜开始赶路。

王芸晃神,从后面追上来,“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王芸小跑着追着他,“宫中那位娘娘,你可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夜七脚步一顿,一个毋庸置疑的答案涌上心头,却在这种情境下面对一个陌生人而犹豫了一下。

王芸仰脸看着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夜七沉默片刻,轻道:“是一个值得人为她付出一切的人。”

或许在一切人眼里钟辞谈不上善良,可也不是坊间传言的恶毒,她只是一个被尘世纷扰缠绕,有过一些恩怨的凡人,只要有人真心对她,她便会一直记在心里,以百倍的好来回应。

王芸还在发愣,夜七已经踏入黑暗,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瓢泼的雨雾中。

迎接的人到底没有当夜就出发,给了他们一个晚上道别的时间,第二日收拾好行李,王芸被秋宁扶着迈上马车的时候在周围扫了一圈,都没有再看到昨夜跟她说话的那个护卫。

在林间斩杀了最后一个暗卫之后,夜七不得不撑着手里的剑稍微缓一口气,扯开衣领看到胸口重新浮现出来的纹路,蹙了蹙眉。

不能再拖延了。

赶路的人拖拖拉拉,路上到处都是泥泞,人正走着,最前头的马不知为何忽然受惊,猛地狂奔了出去,随即周围一连串的马都因为这忽然的惊动而□□起来。

“这……”赶着马车的人呆愣愣地看着忽然加快了速度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啊,要是出了岔子,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旁边的人道。

赶车的人赶忙应着,挥鞭打下去,喝一声驾,赶着马朝失控的马群追了上去。

“小姐,哎——”秋宁在车里护着王芸,想让马车夫赶得慢些,还没凑过去就又被甩了回来。

车帘在颠簸中被风撩起,王芸往外看了一眼,见不远之外的山林中有一个身影一闪而过,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因为这群动不动就发狂的马,原本要一个月才能到的人,最后生生提前了好几天,半月有余就赶到了京城。

佛堂里有暗卫快步走近,在一个瓷缸前单膝跪下来,“提督。”

“如何?”崔绍拿着手里的点心碎,站在只露了个小小的孔洞的水缸前喂着里面的鱼。

“王家小姐已经入京,我们派出去的人,至今一个也没回来。”

崔绍去拿点心的手稍稍一滞,转过眼来看向他,“可查清对方是什么人?”

“……并未。”手下的人跪在地上,舌头打结不知该如何解释,“与他交过手的人,全都有去无回,我们也……”

崔绍声色未动,指尖轻捻,将那个水缸盖上,只余下一丝缝隙,走过那旁边,缓声道:“你即刻动身,亲自去一趟南亭,不管风吾开出什么条件,查清楚,当年国公府的那个护卫,到底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