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虞沉眼，知道她已清楚自己的底细，道：“家父两年前便已离世了，半部越书，已随他入了葬。”
“可惜。”钟辞喟然，“当年常听父亲提起，说宋太史是个志向高洁之人，先皇也说过，宋公之才，当为天下儒士之首，其理广博邃远，越书若成，可比春秋，必为后世之无尽藏也，若非当年一步踏错，又何至于……”
她言语未尽，声息渐弱，把遗憾拉长，淡淡地散去了，在余味未结之时，又转落话头，轻道：“少时有幸，与宋公曾有过一面之缘，却还没来得及相识，便欲祸事，索性今日又见公子，也算得偿所愿了。”
宋子虞并未言语，钟辞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重得几分清澈，“听闻宋公子当年受太子叛乱牵连，被流放至芜南，与平王的封地相距甚远，为何今日却做了他的幕僚？”
“芜南战乱，臣等被迫随军东迁，路上家父被流匪重伤，臣便带他逃到了一间荒庙里，戴罪之身，囊中羞涩，拿不出钱去请大夫，父亲过世不久，幸而在林间遇到了与友人野猎的王爷，得其相助，才能使父安葬。臣为报恩，便投入王爷门下，承蒙王爷不弃，在府中做些粗使杂活罢了，并非什么幕僚。”
宋子虞说得平静，钟辞听罢道：“当今圣上贤明，当年许多因皇权之争被谪贬的人都得了赦令，得以重新报效朝堂，你和宋公既然生活艰难，为何不寄书信入京，寻得圣上相助，反而在落得这般境遇之后，还宁可留在平王麾下呢？”
钟辞和善地看着他，“莫不是在公子心里，圣上，还比不得平王，不值得你为之效力吗？”
宋子虞垂首，起身在她面前深深地行礼，姿态谦卑道：“臣自知有罪，不敢妄求，平王殿下于臣有大恩，臣心所念，不过是报王爷使家父阖目，绝无他意。”
“你心既然明澈，何必如此紧张，本宫也不过随口一言。”
钟辞对身边的灵槐使了个眼色，灵槐了然，领了屋里的人下去，关上了房间的门。
宋子虞仍旧躬身不动，钟辞幽声道：“平王手下是有几千兵马，却不是个将才，更无什么胸怀眼界，只一个满脑子享乐的武夫，以公子才智，本宫不信你是真心想站在他的一边。跟随平王，不过是你入京的一个踏板，这宫中势力能成一番气候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
她忽然开诚布公，宋子虞心事被说中三分，心绪有些复杂。
“皇上年纪还小，许多事情他还不懂，戎博瞻是先皇心腹，先太子却是先皇的心头大患，你们宋家作为先太子遗臣，在他眼里，恐怕难容。”
“左相是三朝忠良，虽有威望，心志也可鉴日月，可他毕竟老了，长子在前线又打了败仗，失了河套，正被人抓着把柄，不断上书请皇上治他们一家的罪呢。现如今在朝中，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若跟了他，也许明日方家根基一倒，你又要重回你的芜南，白白消磨了这一生。”
钟辞眸光从他平淡的神色间滑过，继续道：“崔绍这个人，有野心，有手段，只是内侍夺权，名目不正，必将遗臭万年，在史书上留一个奸佞之名。宋公子家世名门，若与其同流合污，不仅为人不齿，也脏污了宋家的名声，百年后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对过往先祖。况且，崔绍不是一个会听他人意见摆布的人，他手下不缺谋士，以他的心思，也未必会留一个败犬之臣。”
“依娘娘的话，臣便只有一个选择了。”宋子虞直身，眉目让人看不透心中的想法。
钟辞轻笑，“公子既然什么都清楚，又何必拐弯抹角。”
“臣只是看不透娘娘的心思。”宋子虞平声，“钟氏余脉已尽数为娘娘手下，陛下对娘娘更是信赖有加，如今又添了王都尉的女儿入京为质，只要娘娘愿意，将来截断崔提督与川南夷族的联系，只要仔细筹谋，掌管川南实权也不无可能。”
“娘娘如今的权势，可称得上如日中天。”宋子虞道：“但臣却不知道，娘娘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若说效仿周皇后，娘娘似乎并没有那样的打算，不然朝中那些无用奸人，不该如此放纵，而幼帝在娘娘身边长大，也不可能有机会独成一支。”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钟辞只是笑，没有回答，起身时一双眼睛里敛去了平日的妩媚，干干脆脆地看向他道：“公子上通天文，下解地理，知前者憾叹，明后世障惑，心有鸿鹄之志，耳目通明，身无挂碍，为何却要偏入雀巢，屡屡犯而再三呢。”
“本宫话已说尽，如何抉择，还在公子的一念之间，只是他日若为仇敌，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言尽，她缓步离开，宋子虞站在原处，许久，掩面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所说的，他又何以不知。
空气里的潮湿还未散去，钟辞离开东化门的时候，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濛濛细雨。
轿撵走过长长的宫道，忽然停了下来，钟辞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负手站在一处侧门边的崔绍。
“娘娘。”灵槐提起了防备，警惕地看着前面的人。
“无妨。”钟辞本在休憩中还端正的身体倾斜，让人把轿撵放下，在跪了一地的侍从间，站起身朝那人走了过去，“公公既然在此拦路，想必定有什么要事，你们先回去，本宫要单独跟崔公公说几句话。”
灵槐再不放心，钟辞下了令，她还是要依从。
细雨落在身上，像一些冰冷的旧回忆。
在钟辞走近的那一刻，崔绍伸出手，接过了身后福康给他撑的伞，视线扫过看了他一眼，福康便立刻了然地跟着钟辞的人一起退了下去。
灵槐回头，看到这个大太监身边的小太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宫里的太监没有随着少数掌权者而改变了地位，大都是卑躬屈膝，任人拿捏的。
灵槐前些日子见到这个太监的时候，他还是弯着腰一副奴才的样子，现在不过跟了崔绍几日，就已经狗仗人势，衣服上连个多余的褶儿都寻不见了。
读出她毫不掩饰的厌恶，福康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放缓了步伐，刻意与她们的人拉开了一段距离，直到走到岔路与他们分开，福康才松开紧握的手，垂目看到掌心的红痕，心思一晃，抬手轻轻地吹了一下。
好像这样就能拂去惶惑憎恶，安慰他这一点点没能做到的体面。
细雨渐渐密了起来，打在伞面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喑声。
钟辞走在黯淡的朱墙困囿间，裙摆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洇湿，人却被崔绍手中的伞遮了个严实。
这个太监算不得一个男人，却足够高大，一双手臂稳稳地撑在她身边，铁铸成的一样。
倏忽间，钟辞很奇怪地在对比中想到了今晨暖阁门边的刺客。
“娘娘在想什么？”崔绍开口，那双总是带着一种麻木和阴沉的眼睛转过来，透过湿漉漉的雨雾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