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还唯命是从的小白鼠眨眼变成了一只展翼的猛兽,钟辞静静地看着,放开那扇门,靠近一步,撞破了这份虚张声势。

她的掌心搭在他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料,触碰到下面剧烈的跳动。

夜七浑身一僵,向后退开,钟辞却不依不饶,一把抓住了他。

“不是想留在本宫身边,躲什么?”钟辞挑眼,对上那双眼睛,沉声道:“看来本宫这些日子对你太好,让你有些认不清自己的地位,连本宫给你的任务也敢挑拣。”

夜七闪躲无门,放松僵硬的颌骨,克制地吐息,“不是。”

“先前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终于从混乱的思绪中寻到一个借口,道:“我可以去杀了宋涉。”

“你杀不了他。”钟辞道。

“我可以。”夜七紧跟着反驳,话说完,看到钟辞的目光,回过神又低落下来。

钟辞会这样说定是重新有了别的打算,他是钟辞的人,没有她的命令,他当然不能动手。

杀不了,是不能再杀。

“本就是个该死之人,本宫留你一命已是施舍,你以为你是什么,真当本宫离了你便没人可用了么。”她用温柔的语调说着残忍的话,凝成一把刀子扎在人身上,却还要轻轻吹拂,安慰他这是可以忍耐的。

夜七目光沉闷下来,摇了摇头,没有再开口。

许是他的模样太像个被抛弃的小动物,钟辞细细品味着其中的失意,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什么,却不能为自己的揣测找到合理的理由。

虽说刺客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让他们对自己的雇主应当是忠心的,可从前因为她,连他的阿遇那样迂腐的木头都曾违逆过钟延龄,这样的忠心实在靠不住,成不了他依赖自己的借口。

想到昨夜听到小皇帝过来之后他就转变了神色的样子,钟辞盯着他,忽然觉得他的行为不像一个受雇于人的刺客,而更像是一个……

远行前太过担心家中妻子的情郎。

这个想法有些荒谬,她却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没有生气。

毕竟,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钟辞放开他,看他被打回原形,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后变成了一只落汤老鼠,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他一个台阶,拿出他身上镣铐的钥匙和一个小瓶子递到了他面前,“侗城虽然路远,但来回两个月也够了,这里面只有一粒解药,本宫相信你能在毒发之前平平安安地把王芸带进来,若是这次还不能完成本宫交代给你的任务,你就自己在外面找个地方,给自己收尸吧。”

夜七沉默接过那枚钥匙和瓶子,这一次没有再试图挣扎。

皇帝的旨意下达下去,有钟辞授意,迎接王芸入宫的队伍很快就带上圣旨从京城出发了,夜七没有跟他们走在一起,而是在城外买了一匹快马,独自先一步连夜赶路前往侗城。

西越内外乱成一锅粥,愤怒的川南使臣才刚刚送走,方士珍伤情未愈,小皇帝却要扩充后宫。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朝中大臣面面相觑,都弄不清这究竟又是什么意图,人前不敢妄言,只能在背地里暗暗盘算。

连季纨在得了消息后也跟宋子虞商量过,入了一趟太极宫面圣。

小皇帝今日见了他又有些拘束,而季纨得了嘱咐,也规规矩矩守着君臣之礼,只是改不了骨子里的散漫和轻视,落座之后举手投足间还是流露出一副浪荡子弟的模样。

“若臣没有猜错,让陛下与王家结亲,应该是皇后的主意。”季纨坐在席前,饮尽了杯中的茶水,看也没看那个满脸怅然的小皇帝。

赵元青昨夜睡得不好,哭过之后眼睛还有些肿,摇了摇头,“不是辞姐姐说的,是朕自己提出来的。”

“哦?”季纨瞧他一眼,“为何?”

赵元青说不出口,他明明想得很简单,只是希望钟辞在这孤冷的后宫能有个人为伴。

“陛下还是太天真了。”季纨放下茶杯,“王明山当年可是跟随先帝征战过的一员大将,不过人生性淡薄,不喜名利,才仅仅在偏远的侗城封了一个都尉,手下名义上掌着不到万人的兵马,可周边城州的守军驻官,有几个不给他面子,当年跟随过先帝的,又有谁不听他号令,这零零总总加起来,属实有些可怖了。”

“朕没有想过这么多。”赵元青有些犹豫。

季纨哼笑一声,“陛下没想,恐怕娘娘可不止这点盘算,侗城虽偏僻无人问津,再往北一点,可就靠近红川了。”

赵元青心中一跳,季纨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嗤笑,道:“皇后娘娘百般阻拦陛下册封节度使,现在川南的使臣刚刚离开,她却立马要把王都尉的女儿押到宫中为质,预备在川北埋下自己的人,她是什么心思,陛下还要臣说得再明白点吗?”

“不会的。”赵元青否认,“让王芸入宫本就是朕的决定,不关辞姐姐的事。”

季纨看着面前这个傻乎乎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的呆子,站起来走近了一些,宽厚的手掌压在他肩上,用一种出自一个长辈的和蔼口气道:“陛下要明白,你是我的亲侄儿,你身上流着我阿姐的血,只有我们才是一家人,舅舅是不会害你的,而钟辞不过是一个外人。”

赵元青还是摇头,季纨手上用力,抓痛了他,看他蹙起眉头,道:“陛下别忘了,当年钟国公和她那个哥哥是怎么死的。”

赵元青忽然浑身一颤,季纨嘴角上扬,轻声道:“纵使其罪滔天,可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娘娘在旁边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臣听说,那日钟国公的惨叫和咒骂,至今还残余在钟家大院的祖祠里,时时回荡呢。”

“别说了……”赵元青浑身战栗,红了眼眶。

季纨满意地起身,“陛下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件事,你不知道吗?”

“不要再说了!”赵元青忽地拔高了音量,掀翻了面前的小案,可季纨却好像一座山,岿然不动地立在他面前。

“辞姐姐……她是有原因的……”赵元青难以呼吸,胸口深深地起伏。

“她当然有原因。”

呼吸缓下来,好像找到一个寄托,却还没来得及依靠,便听季纨继续道:“若非如此蛇蝎心肠,这些年,她又如何能接管钟国公的势力,得到这般权势呢。”

好像被掐断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赵元青摇头退后了两步,瘫坐下来,觉得脸上湿漉漉的,用手一触,满脸的冰冷。

刺杀不成,这一日趁季纨入宫,钟辞打着看望平王伤势的噱头,亲自去见了一趟宋子虞。

一见面,钟辞就注意到这人也是受了伤的,脖颈间尚还裹着纱布未去,脸上和手上也有一些明显的小伤。

“不知娘娘驾到,准备仓促,招待不周,还望娘娘海涵。”宋子虞在她面前行礼。

钟辞淡笑着,“今日没有天家之礼,不过侄媳来看望舅舅,无需那些繁文缛节,既然舅舅不在,宋公子也便坐吧,陪本宫说说话,叙叙旧也好。”

宋子虞身形略微一顿,应下来依言入座之后,听到钟辞笑着问他:“一晃十余年,不知宋太史身体是否还硬朗,那部越书可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