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有一双像极了故人的眼睛,可距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年,有许多回忆,钟辞早已记不清了。

她不能确认,只是觉得熟悉,为此而忍不住试探,但等到静下心来,又觉得她的阿遇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在自己眼前。

十年不来寻她,他早该死得尸骨无存,转世投胎去了。

这个刺客除了伤痕再无他物的身体印证着她此举的荒唐可笑,钟辞心绪被翻起一阵阴郁的浪潮,看到他目光失神地望着自己,更是厌烦,若不是留着此人还有用,钟辞恨不得现在就把他的眼珠挖出来扔去喂狗。

一个身份卑贱的刺客,却牵连着她人生中快要忘却个干净的那一点仅有的美好。

他怎么配。

钟辞甩袖离开,门重又在关上的那一刻自动落了锁,将两个相邻的空间完全隔离开来。

之后的日子里,灵槐照旧每日来给他送药和食物,夜七却再也没有见过钟辞,直到他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某天深夜里,那扇门悄悄打开,他浅睡中刚刚翻身坐起,身上就被丢了一样东西。

夜七愣了愣,捡起来发现那是两张地图,一张是皇城,一张是京城,每一处住着什么人,归属于谁的势力,城中哪里有小路暗道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看过既焚,今夜便把这些牢牢地记在心里,关键时刻,或许可以救你一命。”钟辞站在不远处,剪直了灯芯,让暖阁里明亮起来。

夜七抬眸,望着她笼在光下的侧脸,心里还惦记着之前的事。

“单是看着本宫便能让你记下地形的话,本宫倒不介意让你多看几眼。”钟辞眸光轻斜,那张即使不施粉黛也显得格外明艳的脸庞先展露在人的视线里,随即是肩颈,躯体。

光影落在她身上,随着她的动作而波动,在绸缎与肌肤上平缓地流淌,所过之处,褶褶生辉。

她像是脚尖踩在火焰上行走的人,倏忽间,又化作烈焰本身。

夜七心头的情思在徐徐燃烧,低下头去,脑海里被燎原的灰烬淹没成一片虚无。

“怎么,小哑巴记仇了?”钟辞走近,“本宫不过打了你一巴掌,你脸上如今连一点红痕都没留下,本宫的手腕却是被你抓得好凶,至今还隐隐作痛呢。”

那日没控制好情绪,夜七听着她的语气,把这话当了真,看过去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歉疚和不知所措,这时候却听到钟辞笑了一声。

那股雪松香侵略在鼻尖,他还没回过神来,面前便多了一个装得圆滚滚的荷包。

火红的,血水淬炼过一般,上面用金线勾边,绣了一团盛放的牡丹。

“提前给你的酬劳。”钟辞纤手从他肩头拂过,“专心做你的事,本宫就在这里看着你,若是记不下,本宫可是要罚的。”

夜七沉默无言,攥着那个荷包迟缓地反应过来她不过是在戏弄自己,却没有因此而生出半点恼怒,反而还惦念着她的手腕,收紧了下颌,默默记下这一次的懊悔。

在钟辞的注目下,夜七心不在焉地打开那两张地图,收敛了思绪,仔细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

城中势力纷杂,难以想象这些年她是如何周旋其中,保全自身的。

钟辞坐在暖阁中的圆凳上,看着那个刺客从恍惚渐渐变得肃穆起来的神情,好像在观察一个遍布浓云的谜团。

这几日她思索了许久,甚至怀疑是不是崔绍又查到些什么,刻意派了这样一个人到自己的身边来,故意惹她去思忆过去,从而得到她的信任,慢慢摸清她所有的底线,好控制于她。

但这个男人似乎有一种天然的纯善,明明自己有一身武艺,随便就能取她性命,陷入牢狱受尽折磨半死不活时也不见惧怕,却总是在她面前战战兢兢,像一只白日里骤然遇到天敌而受惊的白腹鼠。

钟辞静静地坐着,观察了许久,不见半点端倪,许久都未有过这样茫然的未知,心中隐隐起了一点焦躁,犯起头疼来。

原本正努力记忆着图上那些信息的刺客仿佛察觉到她的变化,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带着镣铐起身,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动作,不惊动那些锁链发出太过刺耳的声音,走到她身边,用几日前新添的小炉上温着的水给她沏了一杯茶,以此来表达希望她能先去休息,不要太过劳累的关切。

读懂他眼神里表达的东西,钟辞却未动,坐在原地轻轻笑了一声,道:“你过来。”

夜七不知她又要做什么,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顺从。

“伸出手来。”

长满硬茧的手刚犹豫着伸出去,就被钟辞葱白细腻的手在掌心里轻轻地打了一下。

好似一角绸缎从掌心滑过,夜七顿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抿紧了唇,身体僵硬得好像一块木头。

“本宫是来让你沏茶的吗?”钟辞轻盈的语气刻意放慢了,说:“不专心,该罚。”

夜七垂下来的手紧握着,掌心痒痒的,还残留着方才的触感。

“说你是哑巴,还真就一声不吭?”钟辞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唇角扬起一个得逞的弧度。

夜七闷着头,努力调息过后,沉沉地嗯了一声。

钟辞又笑,想着此人若不是个探子,拿来放在身边解闷儿也不错。

她还真是好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有趣的人了,单纯得好似一个初下山来的小沙弥,习得一点高洁守身的箴言,却无法参透看破,面对一个女人的诱惑,便只有乖乖折服的份儿。

夜色弥深,钟辞饮尽了杯中的热茶,身体被一点微薄的暖意包裹,渐渐软下来,枕在臂间慢慢放缓了呼吸。

这一次夜七没有敢分神,一直到把两张图都看完,每一个标记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这才抬头向钟辞的方向看过去,见她枕在小桌上,似是已经睡着。

遵照钟辞叮嘱过的,即使很想保存她的两篇墨迹,夜七还是将那两张图放在烛火上点燃烧了个干净。

秋夜里天气乍寒,暖阁里被褥单薄,也没有什么厚衣裳,夜七担心钟辞这样睡下去会着凉,犹豫再三,走到近前将人轻轻地抱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出去,进到内殿里。

经过那道珠帘的时候,纵使夜七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惊动其发出了一片清脆的声响,他心中微颤,低头去看钟辞,却不见她有任何醒来的迹象,稍微松了口气,将人放在床上,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仔细地掖好了被角边缘。

站在床边静立了许久,夜七才凭着意志舍弃这个可以多看她一会儿的机会,扭头离开,返回到暖阁里,自己关上了门,听到锁芯碰合的咔哒声,站在门边,再感受不到外面的声息,深深地阖了一下胀痛的眼睛。

他有轻功在身,独自离开时珠帘晃动而产生的声响微乎其微。

黑暗中,钟辞睁开眼睛,慢慢放开了放在床板内侧机关上的手。

隔日天明,夜七以为钟辞会来问她是怎么回到床上的,想了一夜该怎么应对,钟辞却没有再去看他,对昨夜的事情更是提也未提。

川南的使臣已在朝中逗留了许久,崔绍和钟辞各有各的坚持,赵元青拿他们两个没有办法,私下里偷偷让戎博瞻去看望方士珍,询问他的意见。

那时方士珍刚走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人还卧在床上不能动弹,闻言连叹三声,道:“一个阉人夺权,一个妖姬祸国,眼下连京师都掌控在别人手里,还谈什么旌节,陛下若再如此下去,川南沦陷之前,西越便要先亡了。”

戎博瞻将话带回宫中,赵元青瘫坐在塌前,目光呆滞地愣了许久,摇头道:“提督虽有野心,却是真心实意为西越着想,辞姐姐也不是这样的人,她不同意,必然有她的道理。”

戎博瞻眉头紧皱,“皇上应该有自己的主见,只要您下令,臣等一定想办法除灭这二人,重振赵氏威仪。”

赵元青面色惊惶,“不,不能这样,提督派人除匪治灾,有功于百姓,辞姐姐更是无辜的,还帮朕安抚了几位藩王,一直在旁辅佐朕,朕又怎么能过河拆桥,行如此小人之举。”

“皇上。”戎博瞻沉声,“皇权不可下移,现下此二人虽看起来风光,手下却也有数不尽的暗疮,局势尚且还能得缓,只要皇上下定决心,以皇室正统为名拉拢人脉,巧得民心,私下招募兵马,将兵权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将来必可重掌大权,不负先皇遗威。”

话音刚落,殿外有脚步声传来,继而便是女人柔软的笑声,“首领有什么可解当下困局的好法子,何必藏着掖着,不如也说来让本宫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