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医生没有想到,他讲自己的童年,却使她勾起了伤心事,情绪比他这个讲的还厉害。

她哭的直打嗝,怎么也停不下。

就像他盼望着父母能记起自己生日那样。

她也盼望着母亲对她说一句‘我是爱你的。’

这句话真的很难吗?

陈医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他温和的声音一遍一遍安抚着她。

她终于小声的开口,对他哽咽的说“生日快乐。”

“明明是你生日,结果我还要你来安慰。”

刘医生的嘴角不自觉就往上扬起,表情笑的有点傻。

听到她声音了啊。

她的声音很舒服,一边哭的打嗝,一边吸鼻子,一定像只小花猫。

果然是个‘小孩子’。

陈医生努力的组织着语言,开始尝试张口对他说更多的话。

一边用袖子蹭自己的泪珠子,一边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哭。

于是刘医生发现,她时常口胡,平翘舌出现错误的时候,就会重复那个词纠正,有时说一次两次还是说错,就会有点着急的呸呸呸。

她原来还有个没活下来的弟弟。

陈医生再次陷入回忆。

母亲怀弟弟那年,因展开计划生育,地方性的发起了‘百日无孩’运动,不管怀孕几个月,只要没生下来,就都要引产。

很多家庭偷生,或生下来就只能遗弃,扔在大运河边…

街边树下,走一段就是一个纸箱,里面躺着新生的女婴。

那时她不懂,后来才恍然,被抛弃的总是女孩子。

包括自己家,父母也认真考虑过,想办法将她送走,就能给户口本里留弟弟的位置。

她是早产了二十天出生,先天带病,体弱,一年到头的要打针。

把这样的一个孩子送走,难说能不能活下去。

父亲对她心怀愧疚,便不肯将她送走。

可躲藏总不是办法,最终还是逃不过被引产的命运。

年幼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母亲红着眼回来,对她说她孩子没了。

她想,她不就是妈妈的孩子吗,妈妈为什么说孩子没了?

母亲总在落泪,不久后就又将她送去了爷爷奶奶家。

直到中学时被奶奶赶了出来。

母亲对她总是充满怨恨,说是她成绩不好,父亲才不回家。

也会说,死的怎么不是你。

母亲在沙发上坐着,能从早流泪到晚,偶尔空洞的望着某个地方。

跟她讲,如果弟弟活着,现在要上几年级了,大概会长多高。

这时她才渐渐知晓,曾有个弟弟的存在。

母亲无时无刻不在后悔,那时没有将她送走。

她想,母亲之所以总骂她为什么不去死,快去死,大概也是带着弟弟的这份吧。

那自己到底算什么呢,弟弟不是她逼死的,她也只是个无辜的孩子。

可在母亲嘴里,她便不该存在。

她怎么都超越不了死去的弟弟在母亲心中的分量。

母亲除了哭自己的爱情,念叨父亲,就是念叨儿子。

她的人生,被迫背负着一条人命,永远的活在弟弟的阴影之中。

“难道我就不配活着吗?”

一想到这些,漫天的无力感,绝望感,就淹没过她的头顶,使她窒息,溺水。

母亲的每一句话,都是一双手,在泥潭下死死拽着她的脚踝,拉她下沉。

下沉。

沉进泥潭里,被吞噬,腐烂。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自己被送走,不定能早死早解脱。”

她想,弟弟若活下来,命定能比自己好。

不会像她一样是病秧子药罐子,不会像她一样不敢抬头走路,总贴着墙边像只过街老鼠,不会像她一样,任由同学欺负,遭受老师的冷眼,不会像她…是母亲口中该死的那个。

“我真羡慕他,我甚至想成为他,如果死的是我,妈妈是不是就能怀念我,念叨我,记得我了?”

她无数次想,自己犯了什么错。

母亲说,父亲是因为她的成绩才不回家的。

她就拼命的学习,努力的学,没日夜的学,去求老师教她一二。

母亲说,弟弟是因为她死的。

她不服气。

弟弟明明是因为地方不人道的政策而死。

拖拽着母亲,强迫母亲引产的人也不是她。

从头到尾,她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活着。

所以,难道她活着就是错?

她什么也没做,却好像是偷了别人的命,喘的每一口气,都是抢的别人的一样。

“我在母亲面前总抬不起头来,总好像欠了条命。”

“可错的真的是我吗?”

她一度迷茫。

感觉自己没有杀人放火,却被烙上了杀人犯的印记,强行被签字画押承认罪行。

“后来成年,妈妈再这样说我时,我会忍不住愤怒。”

“我也会跟她吵闹,对她说,你该怨的是发起运动的那个人,该恨的是拉拽你强行引产的那个人,包括你的婚姻,丈夫回不回家,你也该问问自己,问问他,有错也是你俩的错,和我什么关系?”

“我问你,我从头到尾做过什么?我是给爸爸介绍了小三,挑拨他不要回家,还是我从你肚子里拿走了孩子?是我吗,我一个小孩子,我只是活着!”

“你明白吗,我只是活着,我只是在活着,我甚至没有想活着,没有祈求自己活着,我听天由命,甚至祈盼自己早点解脱。”

“初中,割腕,你知道吗,你看见了吗,你管了吗?”

“是谁带我去缝针?是谁报警?”

“永远都是外人察觉不对劲,外人来管我,你在乎吗?”

“我没有抢谁活着的权利,但我却好像没有活着的权利。”

“我活着就那么难,我不想活着也那么难!”

陈医生重复当年场景时,整个人都在发抖。

刘医生隔着手机都能听到,她因不受控的发抖,牙齿碰撞的声音。

她扬起脑袋,好像这样眼泪就能被控制一些。

可是一张口,泪珠就自己争先抢后的往外滚。

“我说这些给她,她也是那么冷漠,冷冰冰的看着我,就好像我不是她的孩子。”

“她说,如果我真心想死,就不该割腕,而是割脖子。”

那一刻,她脑子嗡的一下,什么也听不到。

她的母亲,杀了她。

用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