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只有母亲一人。

陈医生推开房门,果不其然的看到母亲在对着电脑里的佛像磕头。

早课晚课一时都不曾落下。

她对此打心底里反感,却并不是因为母亲的信仰。

而是因为,母亲的信仰并不纯粹,此番不过为了逃避现实,被逼成了这样。

她小时候只断断续续跟在父母身边一些时日,大多时候都被寄养在爷爷奶奶家。

初中时才算被接回家。

说来这期间父母也不是没回来过,比如二年级时,两人回来一趟,父亲来问她离婚跟谁走的问题,比如三年级回来吵一架,然后见她不会写钢笔字,就把她手和钢笔用胶带缠了一整晚,又比如见她学不会数学,用不会尺子,便拿着两把尺子问她哪把更硬,然后一手掰了软的那个,用硬尺子连抽十多个嘴巴。

父女之间的那点温情,早被磨了干净。

而母亲也不再温柔,接送她几次就没了耐心,好似将对父亲的怒火都撒向了她,在校门口拽住她的胳膊,问她怎么还不去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

这句话,在之后的日子里,也并没少听。

那时本就害怕学校,害怕同学,内心愈发脆弱的女孩,瞬间对家庭也产生了害怕。

母亲怪她与父母不亲,反倒跟爷爷奶奶亲,胳膊肘往歪拐。

可这一来二去的折腾,她只觉得陌生,可怕,哪里喊的出来爸爸妈妈。

被接回家就像去邻居家做客一样难安,最终是又被送了回去。

其实在爷爷奶奶家的日子也并没多好,只是比挨打舒服。

初中时,奶奶彻底的烦了,寻了借口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就将她赶去跟母亲住。

而那时候,父母已经是闹得不归家的地步。

年少的陈医生看不懂父母的矛盾,小心翼翼尝试着和母亲搞好关系。

母女之间,想要亲昵,却要‘搞好关系’属实有些可笑。

一直以来跟着爷爷奶奶散养,但也没做过饭,一时回来跟母亲住,她其实并不会做饭。

但母亲整日痛哭,根本无人做饭,她总得学着去做。

那时,她做了两人份的面条,和西红柿炒蛋。

这是她最大努力所能做出来的东西。

怀着颗讨好的心,想打断母亲的哭泣,下一秒却被母亲泼了一脸面条。

“都是你!都是你,你爸才不回来的!都是你学习不好给他丢人!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不死!”

母亲吼的歇斯底里,将少女吓傻。

很长一段时间,年少的陈医生,梦里都是母亲的这段话。

她不懂,父亲不回家,跟她的成绩一点关系都没有。

父母之间的事情,她一个小孩子,有多大的本事能起到影响呢?

可那时候的她,将过错都归在了自己身上。

‘如果我学习好,爸爸就会回家,妈妈就不哭了。’

她这么想。

她学习上不是个笨孩子,只是一直受欺负,没法安心学习,进了初中,又起逆反心理,不愿再受气挨打,就开始反抗,整日的跟人打架,才会成绩一塌糊涂。

决心学习后,日子又变得被欺负起来。

一停止反抗,桌子,凳子又开始不见,自行车被人扔去男厕,位置上被倒满垃圾…

如果说小学环境是富家子弟阶级形的不同,初中被划分进的学校则是纯粹的‘社会哥社会姐’,受欺负除了有病在身,长相丑陋,还有不反抗就是会被人欺凌这么一条。

好好学习是件很难的事,而老师们也早已放弃教育。

从根本上来说,这所学校的教师便不大合格。

由于学校经常聚堆打群架,甚至是闹出人命这种事,警察便总是再一定时间过来看守抓人。

穿着这身校服,就好似背负着小混混的名声。

而就是这一年,新来的英语老师成为一道光,挽救了她一把,每个周六都特意喊她去家里补习。

并告诉了她一个道理。

“人们是很难共情的,将自己的痛苦告诉别人,大多数只是在给人徒增笑料,话,要给真正懂自己的人说。”

就在难得考了个好成绩的期末,父亲回家了。

她以为父亲看到自己成绩的提升就会留下,谁料这次却将母亲逼上绝路。

两人整夜大闹,姥姥的赶来也没能阻拦住父亲,差一点便要将母亲从五楼推下,并嚷着‘今天一定要把她摔死。’

母亲一人蹲在阳台。

年少的陈医生隔着门看向母亲。

好成绩也没机会说得出口,只见得记忆里温柔的女人捂着自己脑袋,看起来精神不大好。

此后母亲的精神确实是不大好了,陷入一种病态。

她没有再大哭,而是报复性的将一切都施向孩子。

许多事到现在她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母亲朝自己泼热油时的样子,和拿烧红的铁夹子将睡梦中的她生生烫醒,留在腰处两块疤印。

母亲好像不是母亲了。

所有人都这么讲,说母亲疯了。

她也这么觉得。

直到有一天,母亲在外遇到了什么人,于是开始信佛,跟着电脑上课,一遍又一遍磕头,甚至去街边撒馒头渣,讲给鬼喂饭。

母亲说,今生所遭,都是前世业障深重,都是该受的,被打被骂是在消业障,就能得到解脱。

听得这些话,她只觉母亲魔怔了。

母亲开始沉迷这些,不吃肉食,每日跪拜,每日去给鬼喂饭,抄写经书。

偶尔会两眼空洞的对她说“我这一辈子,曾经以为的爱情,都被他毁了。”

她便明白一件事,母亲并不是在信仰佛祖,而是借此逃避现实。

左右都是魔怔,左右都出不来。

那时,她虽努力学习,却也不再盼着父亲归家。

父亲每次生气,总要摔砸东西。

外公在母亲十多岁时便去世,留下的遗物对母亲而言极为宝贵。

这一次次吵架,却全被父亲摔了个粉碎,扔去了垃圾箱。

甚至连母亲养了十几年的鱼,也通通倒进了下水道。

那缸鱼,仿佛象征着家里的和谐,随着鱼缸的破碎,金鱼的死亡,家也变得分崩离析。

记忆里最美好的部分,有一段母亲带着她去买金鱼。

家里的鱼缸从小换到大,从一只养到开始繁衍。

那是母亲的快乐。

往事总是翻来覆去的折磨,家里种种,并不比学校带来的伤害要小。

陈医生对父母的情感始终复杂。

她恨他们,又可怜他们,还打心底里的渴望他们。

只是,就像陌路的友谊那样,亲情间的裂痕也做不到‘破镜重圆’的修复效果。

很多事很多事,随着时间,并不是原谅了,而是算了,就这样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