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一支喜炮蹿上天空,发出一串清脆的噼啪声。

御街一路往外,每户檐下都悬了一盏大红灯笼。今晚这儿将灯火通明一夜,万家大红灯笼齐亮,是京师鲜少的喜庆风光。

两顶喜轿停在皇城城门之前,每顶轿子都有八名轿夫——细看轿顶,谢南烟的雕了一圈花开并蒂,楚拂的雕了一圈戏水鸳鸯,两顶喜轿都出自京师最出色的工匠之手,用了最上好的木材。

花轿之后,只是捧着嫁妆的丫鬟就足有百人之多。若再算上两侧送亲的簪花卫士,一会儿两轿一并走上御街,便能应上那个词——“十里红妆”。

这一品大将军府与廷尉府今日这排场,只怕百年之内,京师没有哪家显贵能比上。

御街尽头,一串炮仗热闹地炸响,缓缓消散的青烟之中,一骑白马凛凛走在迎亲队伍最前面。马上的清秀卫尉大人微微昂头,大红喜服上的金丝牡丹在晨曦下熠熠生光,衬得她簪花乌纱下的眉眼格外秀美。

云舟远远看着远处的两顶喜轿,她有些激动,忍不住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嘴角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

谢南烟双手执扇,微微低颔,喜冠垂落的流苏半掩住俏颜,她嘴角轻扬,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因为胭脂,今日她的双颊显得格外酡红,好似染了三分醉色。

她悄悄歪头,看向了三步外同样执扇端立的楚家七小姐。

那夜只不过匆匆一瞥,只知这位楚七小姐也算生得娇艳,如今红妆一穿,艳色比初见美了七分。

谢南烟不禁有些失神,她竟生得这般好看。

隐隐地,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的忐忑。

似是觉察到了谢南烟的顾盼,楚拂转头对上了谢南烟的双眸——她冷若冰霜,朱唇浓艳,眸光泛着一抹与生俱来的楚楚之色。

谢南烟庆幸自己只是女子,换做世间其他男儿,只这一眼便足以牵肠挂肚,恨不得掏心挖肺地换楚拂一笑。

褒姒便该是如此容颜吧。

“以后可得看紧些。”谢南烟暗暗打定了主意,今晚必须在家规上多加一笔,不许多瞧楚拂。

楚拂在谢南烟眼底发现了一丝敌意,她自嘲地笑了笑,笑容凉薄,竟有些许沧桑的意味。

谢南烟看不透楚拂脸上的嘲意,索性便不去看她,以免坏了今日的好兴致。

楚拂心绪复杂,她想过许多自己出嫁时的情景。

或是她为了逃离廷尉府,设计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世家子弟。

又或是她寻到机会,独自离家,漂泊江湖,在青山绿水间与心爱之人三拜天地。

甚至她做了父亲另外的棋子,成为魏王殿下的妾室。

可不管哪一个,她都没有想过自己竟会嫁给一个女子。

楚拂知道卫尉府等待她的是无尽的孤独,只不过是从廷尉府这个牢笼到了卫尉府这个新的牢笼。

想到这里,楚拂更觉心凉。

她就像是一颗掉到悬崖缝隙中的种子,拼命钻出令人窒息的缝隙,等待她的竟是万丈深渊与凛冽寒风。

何处是家?

又何处有温情?

“吉时到,新人上轿——”司礼太监喜滋滋地高声一唱,便有喜娘走到了两位新娘的左右两侧。

楚拂悄然将喜扇往下挪了挪,远远望着胸前系着大红绣球的云舟。

她竟在笑,不是佯装的那种笑。

楚拂下意识地再看了一眼谢南烟,她也在笑。

由心漾出的欢喜,半点不假。

回想那夜谢南烟的焦急,楚拂眸光一沉,女子与女子也有两情相悦?

她还不懂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愫?

当左右喜娘搀着两人款款前行,楚拂偷偷地把云舟看了个清清楚楚。

今日的云舟唇红齿白,虽没有其他少年郎英姿勃勃,却比那些少年郎还要白净秀气——不知怎的,楚拂对云舟的戒心少了三分,心中有惑,便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觉察到了脸侧似是有灼灼目光盯着她,楚拂连忙把头低下。

“今日的阿舟好看么?”

很快地,楚拂听见了谢南烟的声音。

她愕然望她。

“只可惜,她是我一个人的。”谢南烟莞尔,语气却极为不客气,“妹妹看看就好。”说完,她嫣然轻笑,便弯腰走入了喜轿,放下了大红轿帘。

楚拂静默不语,坐入喜轿后,她放下了喜扇,掀帘看向了白马上的云舟。

云舟双眸温情脉脉,看着轿夫把谢南烟的喜轿抬起后,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三分。

温润可亲。

楚拂心头浮现了这四个字,她浑然不觉视线已在云舟身上停留了太久。

云舟的喜恶实在是太过明显,站在楚拂喜轿边的禾嬷嬷忍不住提醒道:“新郎官,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啊?”云舟闻声转头,脸上笑意未消,恰恰对上了楚拂的双眸。

楚拂慌乱地放下了轿帘,这匆匆一瞥足以让她的心好似落入盘中的玉珠,凌乱地跳个不停。

莫名心虚,一瞬之间,她惊觉双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楚拂恍惚之间,很快便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她在心底不断提醒自己,“云舟不是少年郎,楚拂,你可不能像谢南烟那样……”

如谢南烟那样,哪里不好呢?

当这个问题浮现心头,楚拂更是心虚,她的手指不经意地轻缠着喜扇上的流苏,一绕又一绕,直至打结难解。

禾嬷嬷哪知新郎官竟是个木头脑袋,这样提点都不明白,忍不住再提醒一句,“大人,今日可是双喜啊。”

“我晓得的。”云舟赔笑,对着这边点了下头,便调转了马头,不敢再多看谁的喜轿一眼。

炮仗再次炸响,司礼太监扯着嗓子在噼啪声中高唱道:“新人起行,百年好合。”

云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于她而言,今晚在楚拂房中逗留的那两个时辰才是最大的煎熬。

炮仗的红屑飘落一地,远远望去,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竟一眼望不到头。

尉迟容兮与殷东佑站在最高的宫阶之上,目送新人远去。

殷东佑牵住了她冰凉的手,柔声道:“容兮,可是累坏了?”

尉迟容兮淡淡笑道:“臣妾今日很高兴,陛下放心,臣妾不累。”

“也是,今夜最累的莫过于云卫尉了。”殷东佑忍不住笑了起来,“朕确实给她摆了个难题,也只能她仔细解了。”

“嗯。”尉迟容兮点了下头,轻抚隆起的小腹。

如今谢南烟已嫁心上之人,她还有的牵挂便是这个孩子了。

殷东佑覆上了她的手,“容兮,朕扶你回去歇息吧。”

“谢陛下。”尉迟容兮低眉点头,南烟有南烟要走的路,她也有她要走的路,就从今日开始,各自珍重吧。

京师上下众人,无一不沉浸在今日的大喜事中。

一辆商车悄然从廷尉府后巷驶出,赶车的青年在唇上贴了胡须,扮作了寻常车夫,赶着马车往京师东门驶去。

这是他们唯一离开京师的机会。

城中喜炮声此起彼伏,马车无波无浪地驶出了东门。

赶车的陈玉担心夜长梦多,便急抽了一鞭马儿,催马儿跑得更快些。

马车转个弯儿,从官道上转入山道,陈玉却猛地勒停了马儿,将藏在座板下的长剑抽了出来。

“咻!”

飞箭来袭,一箭直冲心口。

陈玉拔剑劈箭,弹开了飞箭,虎口却被震得一阵发麻。

“明寄北!”

“就是小爷我!”明寄北从树上翻下,再次拉满长弓,箭矢直对陈玉脑门。

与此同时,从深林中走出了百名弓箭手,齐挽长弓。

这是早已准备好的天罗地网,是陈玉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

他若是独自一人遇到明寄北这样的埋伏,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命,如今马车之上还有两个他必须要保护的人,是肯定逃不出去的。

“又是你!”萧小满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怒喝道,“小姑奶奶跟你拼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小爷劝三位一句,最好束手就擒跟小爷走,小爷保证你们可以少受点罪。”明寄北冷冷说着,“今日是南烟姐姐的大喜之日,小爷也不想沾染一身血腥去吃南烟姐姐的喜酒。”

“咣!”

陈玉长剑落地,他颓声道:“既然明将军都如此说了,在下只有做个识时务之人了。”

“师兄!不可!”萧小满跳了下来,捡起了地上的长剑,指向了明寄北,“怕他作甚?”

“胡闹!”陈玉狠狠一瞪她,“你要活着,绮云也要活着!”

“咻!”

他话音才落,明寄北弓弦惊响,一箭射破萧小满的衣袖,劲力带着她钉在了树干之上,长剑也从掌心滑落在地。

“暗箭伤人的滋味,小爷也让你尝尝。”明寄北挑衅地说完,抬手示意下属上前绑人,“绑了。”

“小姑奶奶会报复回来的!”萧小满恶狠狠地道。

“就凭你?呵呵,下辈子或许还有可能。”明寄北冷嗤一声,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只想早些拿了他们,早些回营带阿黄去吃南烟姐姐的喜酒。

卫尉云府外,喜炮声声,热闹得好像过年似的。

云舟在府前勒马停了下来,她翻身跳下马来,走到了两顶喜轿前。

毫不犹豫地,她先踢了谢南烟的轿门,再踢了楚拂的轿门。

“新娘下轿,长长久久。”

两名喜娘高唱一声,便掀起了大红轿帘,将执扇的两名新娘扶下了轿。

杨嬷嬷亲手将牵巾捧了过来,出自她的小小私心,云舟与谢南烟相牵的那一段,她偷偷绣了一双连理枝。

“大人,姑娘,永结同心。”

她小声祝福,将牵巾一一递去。

“谢谢嬷嬷。”云舟也小声回了一句。

谢南烟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嬷嬷又低声道:“鹿血羹今夜备了七碗,大人随时想喝都有。”

“……”云舟又羞又惊。

谢南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轻轻地拽了拽牵巾,轻声道:“嬷嬷如此热诚,阿舟,你可不能辜负了嬷嬷的一番心意啊。”

“烟烟……”云舟轻咳两声,只觉双颊一片滚烫。

楚拂在牵巾的另一头,她将这三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莫说是云舟,就连她也臊得厉害。

她曾在医书上见过记载,女子与女子也可行床笫之事,这嬷嬷竟备了七碗之多的鹿血羹,难道云舟今夜连带她都要动了么?

楚拂还是头一次想到这些事,她也觉羞涩,连将头低了低。

禾嬷嬷悄悄地靠近了楚拂,低声道:“七小姐,你可不能输给另一个了。”

“啊?”楚拂不知禾嬷嬷指的“不输”是哪个意思?

禾嬷嬷再压低了声音道:“七小姐别怕,老婆子我这里也备了膏药,女人总有这一遭的。”

“嬷嬷,吉时到了。”随嫁的阿荷走了过来,轻柔地帮楚拂捋了捋微皱的下摆,“七小姐,喜服皱了,奴婢给你捋一捋。”

楚拂连忙正心,自忖不该想那些事,可她越是逼自己不想,就越是忍不住想,若没有喜扇遮面,只怕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脸上的羞色。

今夜云舟确实要在她房中待两个时辰,她与她难道会静坐两个时辰么?

杨嬷嬷瞥见阿荷动手给楚拂捋衣,她也仔细检视了一圈谢南烟的喜服,也给拉了个整齐。

禾嬷嬷挺直了腰杆,同样是新嫁的小姐,她家七小姐与谢南烟可是平妻,没有谁高谁低的,这进门第一天,千万不能被对面的把气场给压了。

“吉时到,新人拜堂了——”

木阿今日缠着大红头巾,站在门口大喝一声,宾客们纷纷拍掌吆喝,祝福之声声声不绝。

“烟烟,我们进家了。”

云舟笑着说完,左右两手牵着牵巾,与两名新娘一起踏入了云府大门。

“一拜天地——”

三人站定之后,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朝着庭中深深一拜。

“二拜高堂——”

楚忌与年宛娘端然坐在高堂的位置上,看着三人齐齐拜下。

年宛娘眸光黯然,笑容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

若是岁月可以重来,她一定不会让殷宁嫁给顾清棠,一定会牵着牵巾,与殷宁在文武百官面前堂堂正正地结为妻妻。

楚忌假笑得脸都有些僵,明知一切只是做戏,他也只能佯作喜欢云舟这个东床快婿的模样,不断捻须点头。

“夫妻对拜——”

木阿这声说完,突然愣在了原处,忍不住挠了挠后脑。

此时云舟站在谢南烟与楚拂之间,所谓交拜,她该往右还是往左呢?

只见她往前走了一步,转过身来,同时面向了谢南烟与楚拂,拱手拜了下去。

还算机灵。

谢南烟窃笑暗赞,对着云舟拜了下去。

楚拂轻轻一拜,拜过天地之后,她便是云舟名正言顺的妻了。

百感交集涌上心头,楚拂也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悲?

木阿悄松了口气,高声道:“礼成,送入洞房。”

阿荷与墨儿一起走上前来,各自扶着自家的姑娘往内院行去。

依礼,云舟得留在前堂招呼宾客,接受众人的敬酒。

此时一群宾客涌上前来,喜声笑道:“恭喜云大人,贺喜云大人!”

“来人定能三喜临门,二位夫人同生两个胖小子!”

“恭喜恭喜,云大人,来,大喜之日岂能不开怀畅饮?”

云舟接过了杨嬷嬷递上的酒盏,笑道:“多谢诸位,今日若有招呼不周之处,多多见谅,干。”

她仰头即饮,本想憋着气一口喝下,会被呛得少些,哪知这酒汁入口半点不辣舌,反倒是带着一股浓浓的果香。

她又惊又喜地看了一眼杨嬷嬷。

杨嬷嬷小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大人今夜可不能醉了。”所以,她把云舟要饮的女儿红都换做了桃儿酒,寻常人饮个数坛都不会醉倒。

“嬷嬷有心了。”云舟感激地点头一笑。

杨嬷嬷得意地也点了下头,“老婆子我只能帮到这里了,剩下的要大人自个儿努力了。”

云舟原本凉下的双颊又烧了起来,杨嬷嬷口中的“努力”只怕是另外一层意思。

禾嬷嬷端了盏热茶过来,恭敬地对云舟一拜,“大人喝酒也要悠着点,这洞房可是不能耽误了的。”

“你……是楚七小姐的随嫁嬷嬷?”云舟赔笑问道。

禾嬷嬷点头,满脸不悦,“大人说错话了,七小姐已与大人拜了天地,便是大人的妻了,你怎能还唤我家小姐是……”

“嬷嬷别怒,有话好说,我知错还不成么?”云舟苦笑,连忙接过了禾嬷嬷的热茶,“我多喝茶,少喝酒。”

杨嬷嬷挑眉看了看禾嬷嬷,禾嬷嬷也挑眉看了看杨嬷嬷。

剑拔弩张。

云舟暗叫不妙,往后这府中只怕是要不太平了。

桑娘坐在喜堂的角落中,她呆呆地看着宾客中喜滋滋的云舟,惑然心道:“舟姐姐,你是真的高兴么?”

“桑娘。”一个老头在桑娘身边坐下,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桑娘大惊,猛地转头,惊呼道:“不离叔叔……”

“嘘!”老头摇头,将一个纸卷塞入了桑娘的掌心,低声道:“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再看,你帮帮叔叔,让舟儿醒醒。”他的语气很是伤心,甚至眼眶还有些红润。

桑娘重重点头,攒紧了掌心中的纸卷。

老头站起,自知不能久留,便匆匆离开了喜堂。

眼尖的楚忌也站了起来,看来孙不离是得手了。他在这儿演戏实在是太累,他故作高兴地喝了几杯酒,好似醉了似的身子摇了摇,醉声醉语地吩咐随行的小厮搀着回廷尉府去了。

年宛娘冷冷看着楚忌离开,这老狐狸走得这样匆忙定有问题。

她从座上站了起来,将木阿唤来,“木阿,把小北找来。”

“诺。”木阿领命,退出了喜堂。

南烟的大喜日子,年宛娘不许任何人晚上来扰事。

“云大人。”她有些话必须亲自对云舟说,她执杯走到了云舟面前,肃声道,“南烟是我一手养大的,但凡欺她之人,我必亲手刃之。”

云舟正色道:“大将军之话,云舟谨记。”

“我要你与南烟一世不离。”年宛娘举杯,敬向了云舟。

云舟知道这是年宛娘要她一句承诺,她坦然举杯,回敬道:“自当一世不离。”说着,她仰头一饮而尽。

年宛娘苦涩地笑了笑,饮下了这杯酒。

他年黄泉路上,只望能与殷宁再遇,她一定会紧紧握着她的手,许她来生再续前缘,一世相守。

宾客们的祝贺声越多,这堂中的喜庆越浓烈,年宛娘就越是觉得孤寂。

她再饮了一杯,烈酒烧喉,丝丝灼心。

年宛娘不敢承认,那个离去多年的心上人,不知从何时开始,竟有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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