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村离西海不过七日的路程,越往西海走,谢南烟的笑容就越少一分。与谢南烟相反,云舟坐在马车中,不时地掀起车帘望向车外,当景物越来越熟悉,云舟也越来越激动。

谢南烟悄悄地看着云舟,甚至这几日的话也少了很多。

云舟好几日没有被这女魔头欺负,不但有些奇怪,还有些惶恐不安——莫非这女魔头正在酝酿着其他的“轻薄”法子?

不过谢南烟不主动惹她,她便不主动挑起话茬,这样相安无事,其实也很好。

“什么味道?”

马车外,突然响起了杨嬷嬷的惊呼。

谢南烟暗握双拳,眉心不禁蹙了起来。

云舟仔细闻闻,摇头道:“不对啊,这一带不该有这种焦臭味才是。”她下意识地望向谢南烟,“烟烟,你闻到了么?”

谢南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复杂,是云舟从未见过的。

云舟知道她是不想说话,倒也识趣地静了下来。

她记得从这里往东再走半里,便是小渔村的所在。她本想再掀起车帘,看看外面的碧海,可这焦臭味越来越浓,她忍不住捂住了鼻子,皱眉道:“烟烟,真的很臭,你一点都没闻到么?”

谢南烟坐到了云舟身边,歪头枕在云舟的肩头,伸臂抱住了云舟的身子,微微用了用力,却还是一言不发。

云舟越发觉得今日的谢南烟不对劲,她摸了摸谢南烟的额头,一片冰凉,不禁柔声问道:“你可是着凉了?”

谢南烟摇头。

云舟疑声问道:“那你今日怎的都不说话?”

“阿舟,别怕。”谢南烟终是开了口,“有我在。”

云舟听得云里雾里的,刚欲说什么,便听见了外面的犬吠声。

“汪!汪!”

“是阿黄!停车,快停车!”云舟激动地大笑,谢南烟松开了双臂,由着云舟拿起了脚边的骨头,掀帘跳下了车去。

“……”

云舟却在看清楚小渔村景象的瞬间,宛若石化一般,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年思宁好似在看戏一样,指了指前面的一片焦土,淡淡道:“你算是运气好的,那晚没有留在村里,否则,你跟其他人一样,已经成了焦尸了。”

手中的骨头滑落在地,云舟不敢相信听见的话,她远远望着远处的小渔村,视线中的阿黄渐渐模糊了起来。

阿黄是小渔村唯一活下来的,身上好几处被火焰烧破了皮,这些日子无人看顾,不但饿得皮包骨,还烂了好几处。

它看清楚了远处站着的白衣少年是熟悉的人,便摇着尾巴一瘸一瘸地走了过来,因为害怕云舟附近的人,便在离云舟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半夹着尾巴不断摇着,不住呜咽。

“造孽啊!”杨嬷嬷没想到公子的家竟成了这个样子,她从牛车上跳了下来,心疼地望着云舟的背影。

“阿黄……”云舟涩声轻唤,因为声音与往日不一样,阿黄害怕的往后缩了好几步。

云舟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猛地摇了摇头,快步走了过去,在阿黄面前蹲了下来,摸了摸阿黄的额头。

“汪!”

阿黄认识云舟的气味,它委屈地摇着尾巴,发出了更浓烈的一声呜咽。

眼泪再次涌出,云舟凄然回头,“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年思宁点头,“你该感谢大将军,若不是她派了谢将军来,你今日已经是孤魂野鬼了。”

“他们一定还有活着的……一定还有!”云舟蓦地站了起来,发疯似的往小渔村中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呼着,“舅舅!桑娘!你们在哪里?桑大叔,桑大娘……阿舟已经长大了……不玩捉迷藏了……你们别躲着阿舟了好不好?舅舅……你从来不跟阿舟玩捉迷藏的……你出来好不好?”

“舅舅……桑娘……我回来了……我们一起去海市卖珍珠……你说了要买烤鸡给我吃的……呜……”

“刘爷爷……我回来吃你的烤鸡了……你不给阿舟烤了么?”

“李大娘……你不要阿黄了么……你出来看看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你们都出来啊……”

阿黄紧紧跟在云舟背后,跟着她把熟悉的小渔村跑了一遍又一遍。

“可怜的公子……”杨嬷嬷看得心里一阵酸涩。

谢南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她哑声道:“嬷嬷,就由着她吧。”

年思宁听出了谢南烟语气中的异样,回头看向了谢南烟,“将军?”

谢南烟瞪了他一眼,凉声道:“去拿伤药来。”

年思宁愕然,“谢将军的旧伤严重了?”

谢南烟冷声道:“我要阿黄好好活着。”

年思宁瞪了瞪眼睛,“将军,那不过是只狗罢了,伤药可都是留给你的……”

“既然是我的,自然我想怎么用,便怎么用。”谢南烟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了骨头,沉声道,“年思宁,有些事好像轮不到你管吧。”

年思宁默然领命,退下去随行的军医那里拿了伤药回来,双手奉上。

谢南烟接过了伤药,对杨嬷嬷道:“嬷嬷,你去海滩上捡个寻常海螺过来。”

“海螺?”嬷嬷愕了一下。

“对,海螺。”谢南烟淡淡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渔村的方向走去。

年思宁往前追了一步,小声提醒道:“大将军吩咐,将军不可对棋子有过多的……恻隐之心。”

“由着你们冷言冷语,最后把她逼死了,这就是师父想要的结果么?”谢南烟挑眉反问,反手格开了年思宁,“让开。”

年思宁只得往后退一步。

谢南烟收起伤药,走了几步,又回头警告年思宁,“我是领了燕翎令出来的,云舟若是没保下,我便是失败了,按照燕翎军军规,我该掉脑袋的。”

年思宁沉声道:“将军言重了。”

“你懂了就好。”说完,谢南烟便拿着骨头快步走近了云舟,阿黄觉察到了有生人靠近,便疯狂地对着谢南烟吠了起来。

“阿黄。”云舟颓然唤它,嗓子已是一片沙哑。

阿黄一边吠,一边躲到了云舟脚边。

云舟再次蹲了下来,轻抚它的额头,泣声道:“别怕……我会替李大娘照顾你……不会再让谁欺负你了……”

阿黄呜咽不止。

谢南烟也蹲了下来,将骨头放在了阿黄脚边。

阿黄是饿极了,可是生人给的骨头,它却一口都不肯吃的,反倒是往云舟身边再缩了缩。

云舟抬起了泪眼,一瞬不瞬地望着谢南烟,哑声问道:“你也……早知道了……是不是?”

谢南烟点头。

云舟哽咽欲语,最后却死死咬住了下唇,任由眼泪簌簌而落。

那晚谢南烟也是中计被人困在箱中,扔入海下的。云舟怎能问她为何不出手救小渔村?

谢南烟将云舟搂入了怀中,她附耳轻声道:“哭出来会好很多……”

阿黄发现谢南烟并没有恶意,它探前嗅了嗅谢南烟的衣角,又蹭了蹭谢南烟的小靴。

“是谁下的手?”云舟突然幽声问道。

谢南烟摇头,“还在查。”

“舅舅跟桑娘……”云舟一想到这两人,心就一阵一阵地绞痛,她话还没说完,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谢南烟微微拉开了她与她之间的距离,温柔地捏着袖角给云舟擦了擦眼泪,“这个仇我记下了。”

“烟烟……”云舟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心越发地酸涩揪痛楚,“我以后……只有阿黄一个亲人了……”

“它不会有事。”谢南烟生怕云舟不信她,又加一句,“阎王爷不敢与我这个女魔头抢命。”

云舟瘪了瘪嘴,心头一暖,“我想……想……”

“都交给我。”谢南烟扶着云舟站了起来,回头对着站在村口的年思宁道,“找这儿县令来,妥善处理渔村后事。”

“……”年思宁眸光一沉。

“你想抗令?”谢南烟挑了挑眉。

年思宁抱拳一拜,按剑退下,“诺。”

云舟感激地对着谢南烟一拜,“谢谢你。”

“你不也救过我么?”谢南烟还是头一次承认云舟那夜的救命之恩,“就当我还你救命之恩,前面你我算是两清了。”说着,谢南烟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阿黄,它看着骨头想吃又不敢吃,“从今日开始,你欠我一个阿黄的救命之恩。”

云舟点头,看见阿黄的样子,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她蹲了下去,摸了摸阿黄的脑袋,泪声道:“阿黄……以后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你得好好的……烟烟不会害你的……你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阿黄听懂了云舟的话,摇着尾巴舔了舔骨头,便凶猛地啃了起来。

谢南烟拿出了伤药,递给了云舟,“上药的事,就交给你了。”

“嗯……”云舟哽咽点头,接了过来,当看清楚药瓶,她忍不住道,“这不是你的伤药么?”

“现在是你的了。”谢南烟说完,回头看见杨嬷嬷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海螺跑了过来。

云舟怔怔地看着杨嬷嬷手中的海螺,她恍然想起那日谢南烟问她的话。

杨嬷嬷柔声劝道:“公子节哀,身子重要啊。”

云舟揉了揉泪眼,看着谢南烟将海螺拿了过去,她哑声道:“你不是桑娘,你不必这样的……”

谢南烟擦了擦海螺,递到了云舟怀里,“我也不想是桑娘。”说着,她背过了身去,“只是桑娘不在了,我就代她把海螺交到你手里。”说完,她看了看杨嬷嬷,“嬷嬷,我们走,这儿就留给她静静。”

“是。”杨嬷嬷点头,便跟着谢南烟往村口走去。

云舟望着谢南烟的背影,心绪复杂,她来不及细思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愫,可她知道,往后的路,除了有阿黄陪她以外,她还有一个烟烟。

“桑娘……”云舟看着右手上的海螺,想到儿时与桑娘欢乐的点滴过往,她颤然拿起了海螺,移近了唇边。

“呜——”

眼泪沿着双颊滑落,云舟吹响了海螺,低哑的声音在小渔村中响彻,像是云舟对所有人的告别,也像是云舟对所有人的承诺。

此去京师,定有一日,水落石出,报仇雪恨。

海风微凉,天边的晚霞染上了一抹猩红,夕阳落在云舟身上,她一袭白衣立在焦土之上,海螺为乐,吹响一曲不成调的安魂曲,久久不歇。

谢南烟远远望着云舟的身影,眸底隐隐有了泪光。

“姑娘……”杨嬷嬷小声劝慰。

谢南烟低头快快擦去,淡淡道:“我已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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