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的过往,杨夕全部的了解都全来?自于睡梦中缠绵不去的心魔。她记得邓远之,记得他们?曾经?不打不相识,携手组团儿狼狈地流窜过数十?个修者之城,也记得邓远之亲手教会她掌心阵,并?肩作战被岩山秘境与一波又一波层出不穷的敌人杀的片甲不留。

但?她并?不是?真?正记得。以旁观者的视角,看戏一样在心魔中倏忽过自己的前半生,她并?不记得“戏里”的杨小驴子在与老远子一起并?肩之时,内心中那一刻也不曾放下过的,深深的警惕。

不打不相识。

尽管他们?后来?相识了,可毕竟他们?曾经?打过。

邓远之曾经?想杀她。

因?为?她挡路。

恢复意识的时候,感知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来?,杨夕仍然被符文束缚在原地。

眼前由一片昏暗,渐渐的恢复了光明?。

在她失去意识的这一段时间里,程思成已经?彻底落入了邓远之的手中。

想想也知道,杨夕也是?用?过这个篡改时间的阵法的。整座阵中除了阵法的主人,其他人都会被魇在梦里,肉身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映入眼帘的,邓远之手中掐着一个巴掌大的金色小人儿——那小人儿五官精致、容貌昳丽,与程思成一个模子刻出来?—当是?他的元婴。

邓远之的脚下,先前被当作人质的程十?四人事不知的翻倒在地上,似乎没有被精心对待,半边雪白的脸上都是?在沙土上划出来?的血痕。所幸胸口微微起伏,性命看起来?尚无大碍。

而?原本被程思成夺舍的程十?九,伏倒在草丛里已经?凉了。

丹田处一个恐怖的破洞,血迹凝结在满地蒿草上,触目惊醒的一片红红绿绿,鲜艳夺目。

杨夕心中倏地一紧。

程思成的元婴被邓远之抓在手中,惊恐的尖叫:“你要干什么?”

邓远之不知用?什么手段钳制住了程思成,用?一种近乎血腥的语气开口:“干什么?找你报仇啊。”

那元婴听见报仇二字,反而?惊得停下了挣扎,似乎恐惧得已经?不会动了。

“你是?谁……”

区区三个字,便戛然而?止,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那小人儿秀美的眼睛猛地突出出来?。

邓远之呵呵地笑起来?,笑声?阴凉地从胸腔里传出来?,仿佛那里面装着整个地狱。

“你毁了我的修为?,占了我的身份,夺了我的家财,最后还借着我的人脉筑了基,杀光了我的兄弟。你那些欺世盗名的大道体?悟也都是?我教给你的,甚至昆仑五代墓葬的入口也是?我找到的。

“天才?你一介凡夫俗子冒充了六十?年天才,很累的吧?所以你在白允浪面前,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了。所以亲生女儿冒出来?喊你一声?,你毫不犹豫的就夺了她的舍。我真?是?一点都不意外,你这欺软怕硬的畜生。你惯常都只会谋害那些信任你的人……”

程思成惊骇到极致反而?一片麻木,恍惚地发出了一声?呢喃:“你竟然真?的回来?了……阿成……”

邓远之从手上扯下那枚曾在炎山秘境中惊艳了一方的墨色手环,摔在地上。

“我的好大哥,轮回池呵,真?是?好宝贝,好计划……血海魔域里载沉载浮六十?年,我曾经?也几乎以为?自己回不来?了,在一次次轮回之中消磨了神智,最后真?的沦为?一只魔……所幸,苍天见怜!”

杨夕整个人僵在原地,完全懵了。

觉得要么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要么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然这老远子和程家主说的话,她怎么半句也听不懂呢?

然而?邓远之不知是?不是?压抑得太?深太?久,竟是?凉凉的笑着,一句句挖苦落在手中的仇人。

直到杨夕把这一切的前因?后果,理清了大半。

所有狗血大戏的最初,都有一个平凡而?美好的开端。

比如,八名自负才华的青年散修,因?为?意气相投而?结为?金兰,相约要干一番大事业。

世界博大,天才辈出。以四巨头?为?首的修仙门派,虽然垄断了整个修仙界的大半江山,却也并?不能收拢这世上全部的人才。民间一直常有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或者不愿受束缚,或者未曾寻到认同的理念,又或者是?单纯的野心极大想要开山立派。

恃才傲物?,是?年轻人的特权。

这八名青年中的确才华横溢,体?悟大道、贯通真?理,机缘气运各有所长。其中的老二程氏公子,更是?出身豪门,家藏重宝,过目不忘尤擅典籍,竟然机缘巧合之下,被他从故纸堆中扒出了昆仑五代墓葬可能藏匿的真?实地点——大行王朝仙来?镇。

如果一切顺利的发展下去,这如日中天的八个人,开山立派什么的未必不能为?之。

当时这八个人经?过商量,并?不打算把这墓葬归还昆仑,而?是?决定私吞。

他们?认为?这五代墓葬虽然挂名昆仑,却跟现在的那一个昆仑没有屁点关系,谁找到就是?谁的。实在觉得对不住当年牺牲的五代昆仑,大不了他们?八个人创立的门派也叫昆仑好了,可以跟现在的那个没有墓葬的假昆仑打对台,没准若干年后还能把那个昆仑给并?了。

持才傲物?嘛,没什么不敢想的,大毅力大气魄,三两千年的昆仑剑派也没什么就不敢一战的。

然而?重利熏人心,如此惊人的一笔财富,终于在八人之中催生出了一个叛徒。

这叛徒也非了了之辈,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居然得到了一块传说中的轮回池碎片。

他把这块碎片交给了程二公子。

程二公子嗜好所有惊世骇俗的研究,奉若至宝。

不久之后,这位程公子滴血认主,亲身试验了这块碎片。

而?后,程公子与这块碎片一起消失了。

接下来?便是?整整六十?年的血海沉沦,朝生暮死?。魔那种东西,只靠本能吃和被吃,真?的可以算一种生灵么?程公子不知道。程公子只知道自己被吃过几千几万次,又吃了周围的魔更多次。吃得几乎快要忘了自己是?个人,唯有一线不甘心的恨意,苦苦支撑着残存的丁点理智。

六十?年后。

程公子终于在血海魔域里挣出一条命来?,杀开血路,重回人间。

却发现人间早已物?是?人非,昔日兄弟都被叛徒干死?完了,五代墓葬所在的仙来?镇上,多了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筑基修士,开枝散叶,繁衍家族。程公子以仆役身份混进其中,见到的所谓家主赫然顶着自己当年的脸,好端端意气风发。

好一场处心积虑的鬼蜮阴谋。

真?真?是?肝肠寸断,往事如刀。

然而?仇敌就在眼前,如今的程公子却并?没有本事手刃仇人。程公子本不善战,何况血海沉沦六十?年大伤根本。

于是?私下引来?江湖黑手,企图借乱象灭了仇人。

不成。

另有一计,把墓葬消息带往六代昆仑,借六代昆仑之手复仇。

杨夕听得如遭雷击,魂飞天外。

原来?邓远之才是?真?正的程思成,原来?那个把自己修成了僵尸的程家主其实是?邓远之的义兄。原来?老远子夺舍之前不是?个魔修,他,或者说轮回后的它竟然是?一头?真?魔。

杨夕在昆仑的山河博览课上,见识过真?魔那种东西——那位魔修师父为?求生动,亲身去血海魔域的边缘抓了一头?回来?演示——那东西几乎看不出是?智慧生物?,远看一团黑烟,触之如同水母,只对恐惧、杀戮等阴暗的情绪有些许反应——扑上去吞了,或者扑上去纠缠不休直到被剁碎为?止。

杨夕一身淋漓的冷汗从背后沁出来?,只觉得老远子这苦大仇深的过往,比邢铭邢师叔逊色的也只有时间短了一点。

可邢师叔成魃的经?历,是?只要砍够了足够的活人,自然就能恢复神智的。

而?老远子……不,我们?现在或许应该叫他程思成,到底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寄身于那样的躯体?之中,而?没有失了神智,竟然还能借夺舍之法逃出升天。

而?更令杨夕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昔日亡客盟找上程家,那傀儡师屠灭仙来?镇程氏满门,甚至自己成为?五代守墓人把墓葬讯息带回昆仑。虽然有些不可控的意外,打乱了邓远之的布置,却是?桩桩件件的背后,都能隐隐看到邓远之推波助澜的手笔。

杨夕惊骇地抬头?看向邓远之,只觉得那张看似平静的面孔之下,满满的都是?深不可测。

那近于苛刻的防人之心,那结果至上的凉薄性情,过目不忘的才华却甘居人仆,甚至那种总像是?处心积虑憋个大招儿的阴狠劲儿,一下子便全都有了解释。

“天呐……”杨夕怔怔地,发不出其他声?音。

邓远之掂量着手中的元婴,目光定在虚无的远处:“只是?我还有三件事,想不通透,还请大哥为?我解惑。说得清楚,我可以考虑用?轮回池送你往生,虽然你要受我当年受过的诸般苦楚,但?既然我能活着回来?,你元婴之身或许也是?有机会的。如果说不清楚,那我现在现在就用?噬魔之法吞了你,一样能得到我要的答案。”

那元婴定了定神,明?知道往生成魔是?更残忍的报复,但?如他们?这样的虎狼心智,仍然是?想求一条活路的。

惨笑一声?:“你问吧。”

邓远之道:“头?一件,我阅遍典籍,走过魔界,甚至吞噬了无数煞魔上古的记忆,方才确定轮回池乃是?一件强大法宝,断人功德择定六道,却是?需要配合生死?簿使用?。大哥你当年并?无我这等讯息之便,到底是?如何得知到手的这一块轮回池,对应的只有魔界一道?入者成魔?”

那元婴虚弱应道:“我使人试过,碎片险些丢在血海魔域拿不回来?。”

“原来?是?我自负聪明?,惯用?推理,竟忘了你是?畜生了。”邓远之极淡定地点了点头?,又问,“离了我,你并?没有能力解开五代墓葬,所以根本不可能害了我再去独吞其中财富。我当时对几个兄弟也并?非全无戒心,正是?笃定了此事离不了我,才敢宣之于口。可你到底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害我性命?”

元婴惨笑一声?:“我本就不欲独吞墓葬,甚至我根本不赞同我等八人私吞墓葬。五代昆仑因?何灭派?还不是?怀璧其罪,天下图之。那样昌盛的一个门派尚且守不住,你们?何以觉得只有我们?八个小子,仗着有几分天赋便能守住?只怕唯有招祸横死?的下场。我本是?想,把墓葬献给昆仑剑派,为?我们?八人换一个前程,可你们?竟都不肯……”

邓远之低骂:“出息!”

顿了一顿,又问:“这话说也有六十?年了,你为?何又没换?”

元婴摇头?惨笑:“你前脚消失,后脚便有程氏族人找上门来?,我得罪不起程家,又糊弄不过,只有夺舍成你勉强应对。后来?借你机缘,救了昆仑白断刃,才发现昆仑修士竟真?如传说中一般黑白分明?……”

邓远之道:“你做梦都没想到,其实是?你所遇非人。昆仑有教无类,并?不追究弟子曾有夺舍之过。”

那元婴对邓远之的话没有太?大反应,而?是?怔怔地张着一双秀目:“六十?年太?久了,久到我几乎相信了自己就是?程思成,以为?自己也有解开墓葬的一天……”

而?他也几乎成功了。

邓远之冷笑一声?:“终究抵不过一个贪字。”

元婴不再解释了。

邓远之这时才微微转脸,轻轻的扫了一眼杨夕。

杨夕心中一跳。

邓远之的声?音,顺着清风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化开:“最后一个问题,五代墓葬中的典籍,你究竟得到了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更,不会卡在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