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炎明看着他,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然而他神色间却只有一味的空茫。朱炎明微叹,笑了笑道:“算了,也没什么…”

 自身后轻攥了他的手道:“朕知道,这此年来你一直记恨着朕,若说当年朕待你不过三分,而今却有八分。

 人心似水,清者可涤泥,浊者则随波逐流,你一向孤傲自赏,又何苦做那黑白不明的一汪浑水?”

 小周黝黑的眸子怔怔的盯着前方,江波流转,激起了岸底的泥垢,色泽污秽,挥之不去。他昏沉沉的垂了头:“晕…”朱炎明无奈,把他回到舱里,吩咐侍女取了毯子给他盖上。

 他睡得也不踏实,枕着朱炎明的腿,时时辗转。小周入宫以后的消息,群臣是无从得知的。景鸾词只模模糊糊听人说过一些,却怎么也没料到,当初那七窍玲珑的一个人物,竟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又观他的言行举止,显见已不是十分清明的了。

 虽然知道这个人素来行事偏激刻毒,也不禁生起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意。

 吃饭的当口,朱炎明出了船舱。景鸾词便向小周道:“严大人,也不知道你能否听得明白,我是个直性子的人,有些话憋在心里便觉得难受。

 当年我在琼林宴上第一次见到你与傅兄,真真是自惭形愧到了极点,暗想这世上竟有如此一双璧人,又知你们都是苏州人士,便对江南也生出了几分仰慕之意。

 严大人,你十五岁进士及第,才名远播,诗词绝艳。虽说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想你傲骨铮铮的一代才子,到如今仍然茍且偷生,却未免令天下士子齿冷!”

 小周听得耳边嗡嗡的人声,微微蹙了眉头转过脸,蜷进了毯子里。景鸾词心头一阵刺痛,长叹一声站起了身。走到舱外,见朱炎旭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冷冷笑了一笑道:“你们兄弟好手段,把我也逼到了这步田地,你也就算是甘心了!”

 朱炎旭却略显苦涩的笑了一笑道:“小景,你说这话是昧良心,这么多年来,我对你怎样,你还不明白么?”

 景鸾词毫不畏怯的迎了他的目光道:“王爷,你也要摸着良心说句真话,我若给了你一分间隙,岂不与严大人落得一般下场!”

 朱炎旭苦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与皇兄到底是不一样的,我是真心喜欢你,皇兄他…他是皇帝…”

 话到此处,已是忌讳的了,景鸾词长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宫女收拾了桌子,几个人又休息了片刻,便吩咐人打了回程。

 待到岸上,几辆马车已候了多时。一行人分别上了车。小周是时时需要人照看的,朱炎明便与他坐在一处。他时醒时睡,精神比平日里更加不济。朱炎明有些担心,摸了措他的头,却也不热。

 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又说不出来。朱炎明只好搂着他,只觉得他整个身子瑟瑟的发抖。心中罕纳,又十分的可怜他,搬过他的脸来一看,他紧闭着眼,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下形成了弧形的一道阴影,一时情动,忍不住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

 只在这一刹时间,隐约听得簌簌的振衣声。朱炎明略一凝神,忽然间抱着小周往座下一闪,抬眼便见一杆长枪直透车顶。

 这时外面已闹将起来:“抓刺客,快护驾…”那人一招不曾得手,回枪在际,单指勾住车窗,探入了半个身子。朱炎明冷笑一声:“好大胆的逆贼!”

 一掌拍向他面门。那人却不闪躲,枪似不及回手,眼看一掌落实,朱炎明心头却猛然一动,这人武功不弱,拼着挨这一掌,莫非是…他想到此处,整个身子向后一仰,果然另有长枪穿窗而入,堪堪擦过了咽喉。

 朱炎明反手抓住枪尖,那人不退反进,直逼得他倚上车壁。先前那人挂在车窗上,一枪扎向小周。小周混混噩噩的,也不知道躲,朱炎明心头火起,抬脚就把他踹到了车座下面。

 这稍一闪神,手上矢力,长枪疾进,哆的一声钝响便钉在了他肩头上。

 朱炎明只觉一阵剧痛直透骨髓,冷汗立刻就冒了一头。一阵缠斗间,朱炎旭的车驾已赶上来,然而所带侍卫本来不多,又没有什么高手,只跟在旁边急得跺脚。

 朱炎明重创之下,趁那枪尖深入骨肉动不得的功夫,飞起一脚踹在了那人手上,只听得他腕骨一声脆响,惨叫了一声滚下车去。

 这边刺客眼见事情功败垂成,恨得一咬牙,索性纵身跃入了车中。朱炎明反手拔下枪头,与那人对视良久。

 肩头血渍染湿了半边衣服,身形略略一晃,那人立刻猱身而上。朱炎明自知与他周旋不了几时,故意卖个破绽给他,那人贪功急进,果然丢了兵器一掌拍向他胸口,朱炎明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却把枪头反顶,自那人后心一直穿到胸前。

 那人犹自瞪大了眼,全不敢信似的盯着从胸口冒出来的枪尖。朱炎明摇摇晃晃的退了几步,偎在车上,这才掩住口,从指缝间淌出了一串串的血珠。

 这时朱炎旭已令人勒住了狂奔的惊马,再看车夫,已被勒死了多时了。

 忙不迭的窜到车箱里一看,不禁惨叫了一声:“皇上…”朱炎明瞪他一眼,狠狠骂道:“朕还没死,你嚎什么丧!”

 朱炎旭手脚都软了,也不敢再闹,一面命人给朱炎明包扎伤口,一面急着赶往宫中报信。小周听得外面哗然一片,便从车座下慢慢爬了出来,歪着头看了朱炎明良久,朱炎明已没心思再理他。

 他轻轻触了触他的脸,目光却被他身上的血渍所吸引,以指尖轻点,玛瑙色的凝血印在几乎透明的指尖上,乌黑的眸子亮得令人心头一惊!朱炎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记耳光扇得他在地上一连滚了几遭,冷笑一声道:“便是朕死了,你也独活不得,你就死了这条心罢!”

 小周痴呆呆的爬着,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微蹙起了眉头,细细思忖着什么。又似记不起,眼神呆滞。等宫中御医侍卫赶过来的时候,谁也不曾注意到,他蜷缩在墙角处,唇边绽开了一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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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炎明这一倒就是半月,朝中诸事都落到了景鸾词头上。傅晚灯停职待查,是指望不得的,忙得他焦头烂额,只好把朱炎旭也拉来凑数。

 顶要紧的一件事还是审讯刺客,只是还未等到过堂,那刺客就已嚼舌自尽了。

 景鸾词难得静下心来扪心自问,只觉得那刺客来的着实蹊跷,左思右想,怕这事与严小周脱不了干系,却又苦无凭据,不好明说,只等着寻个机会,再旁敲侧击的点与朱炎明。

 小周的情形却好了许多,偶尔还会怔怔的发呆,言行举止却已便利了,朱炎明便让他在身边服侍,他又哪里是做得了这种事的人,连药盅都端不稳,朱炎明便笑他是书生意气,百无一用。

 他倒从不跟人犯口舌,也不还嘴。朱炎明说得没意思了,就叫过他来戏弄一番。

 他自这场大病,人显得更加沉静,连先前些微的抗拒也没有了。朱炎明笑道:“这样乖巧,朕都不认识你了。”摸了摸他的头又道:“其实朕也不要你别的,只怕你日后得了报应。”

 小周微微一震,听他轻声道:“有朕在一日,便护你一日,若护不得你了,你也就随朕去吧。”

 他勾起了小周的下巴,让他仰面望向自己,笑了一笑道:“你该盼着朕多活几日才是,别总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人生在世,求些什么呢?功名利禄,都是再虚浮不过的东西,自己快活才是真的。”

 见小周不说话,贴近了他的脸道:“就算不快活,也要学着让自己快活,这其中的道理,还用朕教你么?”小周轻吁了一口气道:“微臣明白了。”

 朱炎明一笑:“明白就好,这世上的事原本没什么公平公理一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又见过哪个王子为庶民伏诛?你是个聪明人,这些年来一直走不出局,无非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又能伤得了朕一分么?”

 小周几近惊怖的猛一抬眼,朱炎明盯着他眼眸道:“朕疼你,那是你的福气,别把福气做了丧气,致到那个时候,朕可就是真的救不了你了。”

 小周怔怔的思忖许久,终于是点了点头。朱炎明身体底子厚,伤势好的极快,只是一掌伤了心肺,胸口处总是隐隐做痛。

 太医说此病无药可医,只在调养,不可动气,不可动怒。朱炎明笑着看向小周道:“这世上敢惹朕生气的,也就只有你了。”

 小周道:“杀了微臣不就一了百了。”朱炎明叹道:“看看看,老毛病又犯了不是?”

 小周道:“微臣就是这个脾气,皇上也是知道的。”朱炎明道:“就是知道,所以才要你改。”

 小周便不再说什么,朱炎明也处处容让着他,两个人各退一步,倒难得的和睦起来。过了些日子,朱炎明看小周身边服侍的人不顺手,就把东袖又调了回来。

 东袖见了小周十分开心,攥了他的手道:“严大人,没想到东袖还能活着见到你。”小周见她瘦的不像样子,知道她是吃了不少苦的,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

 东袖对小周是一百个贴心,常常是不待他出声,事情就已替他办周全了。小周时常望了她出神,东袖笑道:“严大人这样看我,皇上可是要吃醋的。”

 小周却不笑,淡淡问道:“东袖,当初你说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如今可还这样想么?”

 东袖道:“跟在严大人身边,自然不会这样想了。”小周道:“若有出宫的机会,你愿不愿走?”

 东袖周身一哆嗦,小周看出她的心思,道:“你不要怕,我这样问你,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是绝不会害你的。”东袖道:“我愿意一辈子跟在严大人身边,不想出宫。”

 小周用低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跟着我有什么好处,你以为我还是个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