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在一片静谧中睁开双眼,黑沉沉的眼珠转了转,终于艰难地移动四肢,像一条遍体鳞伤的白鱼般滑下御榻。他手脚并用地爬到唾盂边,一个人静静地呕吐了一会儿,方才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冷眼看着一片狼藉的御榻。

 这时玉幺不见了,奕洛瑰也不见了,只有揉成一团的褥子上留了一粒从璎珞上掉落的宝石,暗示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并非一场荒唐的梦。一股恶心的感觉又从胃中翻上来,安永冷汗潸潸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凌乱散落在眼前的绫带,忽然感觉到双腿之间的黏腻,不禁一脸厌恶地拾起一段白绫擦了擦,才发现原来股间抹的是药,并非精-液。

 他哆嗦着扔掉绫带,拾起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身上,直到双腿酸软地站起身时,光裸的左脚不小心踢中了一件锋利的东西。安永只觉得脚上一疼,不由低下头去,才发现脚边躺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死灰一般的心这时候莫名一动,让他神使鬼差地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匕首,怔怔对着刀刃发愣。

 这时奕洛瑰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醒了?”

 安永慌乱地回过头,就看着奕洛瑰此刻赤-裸着上半身,正光着脚踩在金砖墁地上,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珠,显然是刚刚出浴。

 安永立刻像看见了邪恶的魔鬼一般,倏然转身面对他,举起手中匕首横在胸前防卫。奕洛瑰有些好笑地背靠着大殿楹柱,看着安永全神戒备的样子,满不在乎地浅笑:“怎么,打算行刺?”

 安永一怔,与奕洛瑰默默对峙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低下头看着手中锋利的匕首。这时奕洛瑰便又淡淡问道:“不是行刺,难道打算拿它自尽?”

 安永又是一阵沉默,直到最后才抬起头来看着奕洛瑰,扬手将匕首“当啷”一声抛在地上,后退了两步:“是你的错,你的罪,我为什么要自尽?”

 说罢他忽然浑身发起颤来,脚下虚晃得几乎站不稳,于是趁着尚能自持,立刻转身趔趔趄趄地跑向大殿尽头,奋力推开殿门冲了出去。

 奕洛瑰看着安永仓惶逃离的背影,有那么一瞬的失神,继而挑唇笑了笑,缓步走到榻前,踢了踢地上的匕首——这事如果换作了自己,怎会让这把匕首还没染血就落地?

 这样一想,奕洛瑰目光中竟滑过一丝迷惘地苦涩——明明是如此温吞的一个人,今夜自己到底为何要那么对他?是受玉幺一时蛊惑而耽于美色?还是真的想驯服他成为自己胯-下的玩宠?是想报复他对自己冷漠却喜欢上了玉幺?还是想彻底毁灭他对玉幺的好感?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都已经是如今这样的结果。

 他是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的天子,所以,自己又能如何?

 …。

 直到冲进阑珊的夜色里,安永愤怒的双眼才浮上了一层泪花,仿佛黑夜能够给他最妥帖的保护,让他安心地袒露自己的软弱。这时候他索性将自己宿卫的职责抛诸脑后,直接出宫回到了崔府。

 黎明时分,冬奴和昆仑奴正挤在榻中安然酣睡,尤在梦中就听见堂中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动响,于是二人赶紧睡眼惺忪地走出耳房,就看见自家公子已是一身狼狈地站在了堂中。冬奴不禁揉了揉眼睛,惊叫着清醒了过来:“公子,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是不是那个皇帝又为难你了?”

 冬奴的话一针见血,瞬间又将安永的心刺痛——原来他和奕洛瑰的关系,真的已经糟糕到了动辄得咎的地步,连冬奴小小一个孩子都能猜出来,可笑自己还总是逆来顺受,结果一次又一次地自取其辱。

 这时安永并没有直接回答冬奴的疑问,而是苍白着脸苦笑道:“先弄点热水让我洗个澡,然后赶紧收拾收拾吧,天一亮我们就出城。”

 “出城?出城去哪儿?”冬奴一时没反应过来。

 “去云中,盛乐。”安永回答。

 “咦?不是昨天才说行程要延迟的吗?”安永的变卦让冬奴有些应接不暇“我们临时启程,宫里那个皇帝不会怪罪吗?”

 安永闻言立刻蹙起眉,一向温和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凌厉:“他没那个脸面来怪罪…”

 之后的事实也证明,奕洛瑰的确没有脸去怪罪不辞而别的安永。

 那天一早安永匆匆打点行装后,只带着崔府的两辆马车就出了新丰城,一意孤行地前往云中盛乐。马车向西走了没过两天,便被三百里加急的驿使快马追上,将宫中颁下的文牒符节等物交进安永手中,随后负责途中护卫补给的车队也赶了上来,与安永的马车汇成一列长队,这才浩浩荡荡地重新向盛乐城进发。

 这一程旅途远比南下泗州要艰苦得多,安永才明白这个时代的边塞确实是苦寒之地,他想想就不禁有些后怕——自己因为负气领着两辆马车就出发,若是奕洛瑰没有派遣补给的车队追上来,自己的下场恐怕会很凄惨。

 车队一路向西北前进,穿过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终于在三月上旬到达了云中盛乐。

 抵达盛乐这天,安永一行还没望见盛乐城的轮廓,就看到天边扬起了一阵冲天的黄尘,车中的冬奴甚是惊讶地对安永道:“公子,我听诗里唱‘大漠孤烟直’,您瞧这烟哪里是直的,分明是横的。”

 安永在古诗鉴赏方面也是个白丁,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眺望着远处的沙尘不说话。片刻之后,却听黄尘中传来一阵暴雨般的马蹄声,随后地平线上霍然出现一队柔然骠骑,疾如流星般飞驰到安永的车队前。

 来者竟有千人之众,为首的将官勒马后跳下地,一路毕恭毕敬地走到安永车前,向他下跪行礼:“末将图默特,恭迎崔御史。”

 安永只得下车与他还礼,瞥了一眼他身后黑压压的军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道:“将军,您这礼节太隆重了。”

 图默特伸长脖子看了看安永身后的车队,也憨厚地皱起眉答道:“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收到可汗的命令,文书里就是这么嘱咐的。要知道,当年可敦进盛乐城的时候,迎驾的仪仗也不过就是一千人。”

 他的大实话让安永心头一阵恼火,脸也跟着冷了下来:“这样看来,崔某真是蒙可汗错爱了,还请将军前方引路。”

 “是。”图默特又认真行了个礼,这才上马指挥麾下骑兵,簇拥着安永的车队一同前往盛乐城。

 在图默特的引领之下,车队一路畅行无阻地进入到盛乐城中。当冬奴跳下车看见了这座城邦的样貌时,他忍不住低头“噗嗤”笑了一声,惹得安永忍不住微微蹙眉,在他耳旁低声告诫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可是你不能小觑这座小城,正是这里的人攻破了新丰,占领了中原。”

 冬奴听了安永的话,顿时乖乖地板起了圆脸,小声回道:“冬奴知错了,公子您教训的是,我可不能忘了这里的人都是狼,我们这是进了狼窝啦…”

 安永对冬奴的口无遮拦甚是无奈,不过想想这里绝大多数人都听不懂中原的语言,小家伙应该也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学习中原语在盛乐城属于贵族教育,如今盛乐的贵族大都去了新丰,所以图默特的中原语水平就在盛乐城中数一数二,荣膺了御史翻译一职。他领着安永一行去见盛乐城的总领,如今盛乐城虽名为大魏的上都,其实已处于一种人去楼空的尴尬状态;从前城中有可汗、可敦、大祭司,还有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的大将军,总领只是一个小官,如今却俨然已是这座城里最大的父母官了。

 “今晚宫中为崔御史安排了接风洗尘的大宴,希望能使您满意…”图默特一路喋喋不休地与安永说笑,自认为已经使安永宾至如归、如沐春风,实际上他的话题就和他有限的中原语一样乏善可陈“治水这件事要按部就班,所以不用急,崔御史您这几天正好可以玩赏一下我们的王宫、神庙等等,欣赏一下我们这里的风俗民情,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我…”

 安永听得无聊,不置可否地沉默着,这时他跟着图默特穿过盛乐城正中的长街,一路上都被柔然百姓们大胆围观,男女老少无不望着安永指指点点道:“桃花石,桃花石…”

 安永听不懂柔然语,心中觉得疑惑,于是终于开口打断了自说自话的图默特,问道:“将军,桃花石是什么意思?”

 “哦,桃花石就是柔然语里‘中原人’的意思。”图默特笑着解释道。

 “是吗?”安永听了笑笑“他们都盯着我看,这里很少有中原人来吧?”

 “那倒不,他们看你,也是因为你好看吧,”图默特老老实实地回答,顺带还不知死活地调侃了一句“漂亮的桃花石奴隶,在这里可是很值钱的。”

 安永听了他的说笑,心中越发沉郁,终于体会到作为亡国奴踏上统治者的领土时,那种如骨鲠喉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