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寒假我都是浑浑噩噩的。

我能移动的范围仅仅在那一百多平米的空间内。外边太冷,我没去看哈尔滨的冰雕,也没见过哈尔滨的市容市貌。

异常烦躁,异常痛苦。

痛,头像炸裂般地疼痛。

颓废,让我没有动力,振作不起来,我就好像断了的弦,没了音,便被荒弃的颓废。

阿涛的情绪也很低落,好像这个冬天本来就是黑色的。冬天的一切就好像被黑白马赛克遮蔽,单调乏味,视觉得不到满足,精神得不到欢乐,让人透彻心扉。而我们,也懒得抹开马赛克前去探索、回味这一段记忆。

爷爷去世了,死于脑癌。

阿涛很自责,自责自己的不孝,自责自己没有多加陪伴老人,为死去而不知晓真相的爷爷而自责,而且这个秘密还要继续隐瞒下去。

惊天的骗局背后,却没有机会忏悔,阿涛怕永生得不到原谅。

拨开骗局的面纱,真相大白后,也可能是更大的痛苦。给骗局覆上面纱,也许会让奶奶继续快乐活在谎言里。

这是我告知阿涛的。他也希望这样,毕竟奶奶和他,经不起离别的摧残了。

抑郁,自闭,我们都是如此。奶奶曾有开导,对我和阿涛说:“他老了,人一老,就要死,这是谁也阻拦不了的,你们想开些。”

阿涛说:“可是他还没看够这个世界。”

奶奶说:“老都老了,还能看多远?我也会死的。”

阿涛双手插进自己的发里,表情痛苦。他好像白头发多了起来,即使他只有三十五岁。他为我操碎了心,生活、工作、性向……他承受了太多。在他这个年纪,应该和爱人一同抓住青春的尾巴,与后代欢声笑语,没有性向的干扰使他毫无顾忌,反而会越活越年轻,然后拥抱与青春的告别曲。但好像这一切,与他渐行渐远。

我真希望能帮他承担一些。

“妈,你别这样说,咱们都离开哈尔滨,我慢慢孝敬你。”

就这样,奶奶卖掉了老家的地、房子以及所有的一切,把钱都给了阿涛。阿涛拒绝不要,奶奶却找上了我,欲要把几十万都给我,我自然是不能要的。奶奶于是又找上阿涛,对他说:“孩子长大了,你总不可能一直跟孩子住吧?给他买套房,虽然这钱可能不够,付个首付也是好的。我……以后你就把我送进养老院得了。”

千推万推,阿涛还是推辞不掉,终于还是接受了。

沉甸甸的钱,是老人所有的积蓄,一生努力的积淀,一生血液的沉甸拼就,一生汗水的汇集。

阿涛把存折拿在手里,双手一直颤抖。

当然,他只在房间里一个人哭。他说他是一个男人,哭哭啼啼的不像话,被人看到了让人觉着软弱,别人就会恣意欺负,他要承担起整个家庭的重负,他不能倒下,他不能示弱。

我们回到了那熟悉的城市,在那里过元宵。打扫了整套房子,亮亮堂堂地过日子,清理所有的晦气,扫除所有的不幸,迎接阳光,拥抱光辉,辞掉那发霉刺鼻的恶心,抚平那苦难筑起在眉间的皱褶。

可是我们的伤口,再也抚不平了。

我的也是。

但我看阿涛的面容一天天地舒缓起来,许久没见笑影的脸上也终于浮现笑光,就好像拂晓看见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家庭,给全家人希望。

我为何不乐观点?

我有理想,我有追求。我的理想是给阿涛最好的,我的追求是他从我身上得到的骄傲。

失恋算什么?被骗算什么?早已习惯沉默,早已习惯难过。

我没有发言权,因为我从来不会为骗子阐释,在骗子的世界里,我的良知、我的内心不给我发言权。因为发言就代表再次被纠缠,亦或是更大的伤害或欺骗,更是对魔鬼的屈膝!

我又恢复了在海边画画的日子。春天要来了,路边的芳草将会葳蕤,世界将会点缀绿色,绿色的中间,会再添其它颜色,视觉里,是生机,是蔽芾。海上缺了海鸥,倒是有些单调,但是余阳仍挂于天,却也即将隐于海平线。不过这晚霞,正合我意。

好像我对绘画也渐渐生疏了,变得大不如前。我至少可以捡回来。这也告诉我,要时时刻刻珍惜身边的一切,以及身上的一切,因为久了不理,会变得生疏,既包括人,也包括物。

世界就是哲学,哲学却又是自我的否定,通过此举,我想我们才能更为清楚地看清自己。

我希望我可以做得更优秀。

海水的甜腥味飘渺鼻息,我赤着脚,不畏寒冷,踩在那些冰冷的沙砾上,渐渐磨戳。皮肤是我内心的保护伞,也是需要呵护的滋养层,能让它舒服点,就尽量。

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的想法很荒诞。

我不知道阿涛是何时出现的,我闻到的烟味倒是把我从睡梦中拽醒过来。我真的很想把阿涛的生活改造成浪漫主义,哪怕我的是现实主义,我也乐在其中。

快乐归根结底是自己给的。给阿涛快乐,我也能快乐,给予者会是我。可是,我现在办不到。看着他愁绪满满目送太阳消失在海天线,他眉间的“川”字愈来愈深,我心里也突然一抽。

阿涛突然说:“我知道你整个寒假都不高兴。”

我就像是没听到似地,尝试完成我的半成品。

“我希望你能高兴点,这些都不是你该承受的。”

我停下画笔,搁于一旁。

“爷爷死了,我当然高兴不起来。”

阿涛将烟头扔入海中,“不是你真的爷爷。”

“他是我亲爷爷。”

阿涛闻言,目光转向了我。他的目光就好像写满汉字的纸,白纸黑字上,“愁”、“苦”、“悲”、“自责”、“忧”、“失望”……凡事负面的字眼,都出现在了他的眼中。

他转过脸去不看我,潮水浸湿了他的鞋,他毫不理会,好像根本感受不到那寒冷。

“你分手了。”阿涛唇间挤出这四个字眼,“你瞒不了我。”

我的眼眶已经被泪水冲破,滑了下来,在冷风中渐渐风干,在我脸上只留下了冰凉。

我说:“我当时就该听你的,不该这么轻易相信一个人。”

“这不叫轻易相信。”阿涛看着那金色余光,转化成赭色,与黛色杂云浑然一体,目意苍茫,“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你误解了他,要么对方是撒谎天才。所以这不是轻易相信,毕竟你曾经投入了太多。”

是的,我投入了太多,精力、反反复复的怀疑与审判,终将敌不过他埋藏太深的城府。

“你说得对。”低头,我默自酸恻。

“好久没看到你笑了。”阿涛说,“我不是什么文绉绉的人,但是我知道,你恋爱前以及你失恋后,你再也不能笑得比恋爱时笑得灿烂了。”

提起伤心的往事,我不能组词,也不能造句,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森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他也如你此时一般。”

我已经十九岁了,林森十九岁时,我刚出生不久,他也出柜不久,就背井离乡,不敢返乡。他是爱我的,牵挂、悔恨,怎能让他笑得出来?

“你们越来越像,越来越像,每次在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其实我都想逃避。”

泪眼已经让我看不清阿涛的轮廓,尤其是现在天色越来越昏暗了。

“你以后会更像他,样貌、性格、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有朋友曾经问我,他是我的什么,我的回答是,他是我的全部。”

天黑了,越来越冷,我和阿涛一路上都没说话。他帮我提着工具,鞋湿了,挤出水泡破灭的声音,他的表情一动不动,就好像被命运欺骗、操控的傀儡。

“阿涛,你的生命才过去三分之一,林森只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并不是你的全部,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过两天我就要回校了。整个寒假我都没动用手机,我的手机放在我的抽屉里,许久没有动用。我想快快活活地生活,什么东西都想换新的,以新的姿态、新的思想活下去,迎接每一天。

我把手机送给了大波叔家的弟弟,阿涛却给我买了一台iPhone5,给奶奶备了一台老人机。

我理了个发,仍是寸头,侧面没有任何人的名字。寸头并不是要激起过去的回忆,更不是让我想起他,而是要辞旧迎新改头换面。我回到家的时候,倒是让阿涛惊愕了。我笑着解释:“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收拾好行李,阿涛准备第二天送我。晚饭期间奶奶在看着湖南台的爱情片。奶奶给我的印象是阳光的,与其他老人不同。其他老人爱京剧,喜欢跳广场舞。而她讨厌京剧的咿咿呀呀,爱好却是打麻将。

奶奶夹给我一个鱼头,说:“吃啥补啥,多吃点。”

我不爱吃鱼头,“奶奶,我讨厌这个。”

“净挑食!”奶奶又把鱼头夹了过去,放阿涛碗里,又给我夹过来一块鸡胸肉,“吃点胸肉,还是吃啥补啥,身体棒棒的。”

“妈,没见你这么封建的。”阿涛呢喃道。

奶奶有点生气,“你妈我就是那个年代的人,根深蒂固了!你还想咋地,兔崽子,还想要我改过来?这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阿涛妥协认输:“行行行,您说得对,您把那鱼头吃了,补补脑,打麻将可不能让人给坑了。”说完就把鱼头夹给奶奶,又给我夹来一个鱼尾,笑道:“知道你喜欢吃这个。”

“不行不行,有头有尾,鱼头鱼尾我都吃!”奶奶从我碗里把鱼尾夹了回去,又对阿涛抱怨:“刚刚还说我说得对,能让孩子吃鱼尾巴吗?吃那玩意儿考倒数第一。”

我哭笑不得,这下我变得更“挑食”了。

“妈!”阿涛痛苦状,“现在什么时代了都,还来这么多特殊。”

“我那是为森森好!就算现代科技发达,你把老祖宗的玩意儿给忘了,但你们城里人也许愿吧?你们就不封建?妈的意思是,那些本来代表不好的东西,能别碰就别碰,鬼知道它灵不灵,不灵啊,最好,但最好不碰。”

“行行行,您爱吃啥吃啥。”

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边吃边笑。阿涛从碗后探出来一只眼,我立马收了笑容,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

晚饭后,阿涛把我叫到他房间,问我:“你刚刚笑啥?”

把我叫到小黑屋来就为了这事儿?

“我……我只是觉得,你平时把我教育得那么一丝不苟,在奶奶面前,你也不照样被她降住。”

“调皮。”阿涛怨道。

说完这些我们也找不到话题了,阿涛只好拿其它物件来分散注意力。他翻翻抽屉,翻到了陆岩给他的明信片。

“其实……”阿涛的语气有些迟缓而停顿,“我跟陆岩认识很久了,朋友而已。”

“哦。”

阿涛反而惊讶,“你就这反应?”

我道:“要是我劝你跟他发展发展,你还不得扯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怼我回去?”

阿涛托着腮帮,“那你说说,我能有什么样的理由?发挥你的想象力。”

我笑,“你要是与他成了,你会以为我是陆岩的学生,怕陆岩跟我搞特殊,陆岩会尴尬,或者你怕我跟他孩子合不来,或者你怕奶奶的顾虑。”

阿涛仰头,半晌回道:“我都没想到这些。”

我劝说道:“如果真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我支持你,这三个顾虑你都不要有,至少我不会介意。爸,你要真为自己考虑考虑。”

阿涛笑意温和,“其实是真的不喜欢,不来电,不然我会真的考虑一下。”

他能有这种想法,就说明他有想改变现状的决心。

我放心,我愉悦。

————

第二天阿涛送我回学校了。开学季,学校里的人群熙熙攘攘人肩接踵,校门口的法国梧桐也冒出新叶了。

来到宿舍,杜航叫道:“我操!你消失了一整个寒假,终于出现了!你发生什么事情了?一整个寒假都不理人,电话打不通,QQ不在线,微信不回复,你牛逼啊你!”

我自然是不好意思解释的,阿涛却代劳了:“阿森爷爷去世了,很难过,倒是忽略了你们,叔叔代他向你道歉。”

阿涛可是给足了杜航面子,杜航自然觉得折煞了,方回复:“叔叔您言重了,他没事就好。”

杜航说完,偷偷扯了扯我的衣,指了指窗外。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然而杜航偷偷在我耳边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他却偷偷溜走了。我跟阿涛面面相觑注视几秒,却听到窗外传来杀猪般的声音:

“郑小鸭,老子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