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希望日子清平如水,虽然现在我怡然自得。图书馆的安静,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静静绽放,我睁眼望去,正是那从窗棂之间穿梭进来的金光洒满图书馆内的一桌一椅、一书一木、一尘一角,却也安静祥和。
我翻阅着书本,正在复习着期末考试。我不知为何,很久没有复习的我,语法知识忘了不少,好像语音也有点倒退呢。
日中则昃,阳光却也毫不偏移射在我的桌角,一个上午的学习让我头脑有些犯浑发昏。我揉了揉太阳穴,透过眼镜镜片看着玻璃窗上的假花藤蔓,微微笑了笑。
我打开微信,没人给我发消息,整个世界就好像遗忘了我一样。上一次给他发消息是三天以前,他说他刚下班,买了菜准备回家做晚饭,之后就没下文了,因为最后一则消息显示是我发的。我这人是自尊心极其强烈的人,若是他不给我发消息,我也死活不会给他发消息。
我的头又开始疼痛起来——
罢了,不管了,既然都在忙碌,何必互相成为包袱?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这样静静地,让我产生了一种极为不安全感。我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索然阿涛给了我许多温暖,他的保护就好像温室一般,将我包围和呵护。然而殊不知安全感是一种自我认知,是一种深深的自我感受,在不同领域,在不同方面,安全感的定义皆不同。
在他的世界里存活着,我很难定位自己,这是我难以寻找的安全感,能给我带来安全感的,只有他,除非他永远把我从他的世界里除名、剔除。
我正准备起身,准备吃午饭去。忽然一个人敲了敲桌角,纤长的手指就好像柔荑一般,在太阳光下银银生辉,却也优雅不失风度。我已经摘掉了眼镜,因此我看不清那人死水,尤其他正背对着阳光。光亮的背后是他阴暗的脸,那人看来并不高,但气质上带来的感觉让我很快认出了他。
是龚晋。
他敲桌,实际上是给我警告。我乖乖坐了下来,他很快坐在我对面。我重新戴上眼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龚晋看起来很沧桑,眼神四处逡巡,似乎在寻找些什么,但是当他目光停驻在我身上的时候,却没有那些似在大海中找不到方向的茫然,却是坚定、决然、恨!
他穿着一件修长的黑色风衣,这正是顾平川的风格。我似乎有一种错觉,这风衣是否也是顾平川那日穿的那件?如此熟悉,但风度却如此不一样。我几近看了看,几乎无两——也许是顾平川要求他买的情侣装,或是龚晋自己观察顾平川之后买的,或者是龚晋这人自作多情甘愿套近乎而买。但无论怎样,他穿着这件衣服,分明是在向我显摆,或者向我下战书。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对我不利。
我没说话,也没打算打招呼,因为我觉得跟他压根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认识他的那一年,是十六岁,他十八。”龚晋说话了,声音有些沙哑,却也沉得住气,听得出来他最近犯了伤寒,但是不服输的他至少在语气上不能输了。他沉了沉眼睑,目光流转,又说:“郑爱森,你的经历跟我的太像了,你怕是要成为第二个我,但是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先来,你后到,你会输的。”
什么意思?我冷冷笑了一下。爱情没有什么输赢,更何况,我从来没打算跟他比。
“那天晚上,我生病了,我病得不省人事。我爸妈根本不管我,他们把我当废物,我尝试过自杀,但是我又怕死。郑爱森,你怕死吗?”
他说的话我根本理解不了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出于何意,是我脑子不够用跟不上他的话锋,还是他犯精神病了?
但是我是怕死的,可是有些更有价值的东西是可以通过死亡换来的,若是那样,我就不会畏惧死亡。
我没回答他。他笑了,我看不出那笑容里代表的是什么文字文章,亦不知他为何发笑。那笑容似在鄙视,我听了之后很烦躁很讨厌。
“罢了……”龚晋摘下手表在手里玩弄着,玉一般的手指婉转缠绕抖抖索索,“所有人都去上晚自修了,只有我孤身一人在宿舍,我很寂寞,很无助,哥哥拿药来看我,我却把他拒之门外。我哥哥对我很好,我们就像双生人一样,长相一模一样,可是他总是保护着我,但是我还是不喜欢他。郑爱森,你知道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偏见,一旦有了,对那人的厌恶就永生难以化解。讨厌没有理由,也没有可以形容的文字,讨厌就是讨厌,偏见的化身。”
我不知道龚晋讨厌龚明的原因,但我觉得,同是一娘胎里出生的人,何必相残?可是龚明一直都待他很好,根本没有抱怨,这是我知道的。
龚晋这人,很古怪,也许是成长经历让他心生傲岸,瞧不起任何人。
“爱上一个人亦是如此,变不了了,就好像刻在骨节上的沟壑,难以填补。”手表“啪”一声被他扣在桌上,不起微尘,“那晚很静,天很冷,寒冷的月光洒在我的台灯上,我做了很多个梦。梦境很深,让我没注意到有人来开门。那晚是我第一次遇见了他,他拿了我室友的佛坠,却没发现床上惊得快出声的我。可不知为何,看到他的容貌之后,我却叫不出来了。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人,好看得让人魂不守舍,让人忘了自我,让人忘了时间,让人忘了当时是何许情况,忘了他是小偷。他好像会读心术一般,又好像能完全笃定我不会叫出来,把佛坠收好,笑着看了看我,对我说:‘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吧?’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他就迅速离去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静静想着,龚晋的经历竟与我的经历如此相像。似相同,似又不同,但无论怎样,我突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我不得不说,他佛坠真的是牵扯了太多伤伤痛痛,它本身吉物,在我看来竟如此肮脏而晦气。
“是他让我看到了新生的希望,我忘不了他,我替他背了锅,赔了室友很多钱。后来我向他表白了,他竟爽然接受了,你懂那种感觉吗?深深地爱上一个人,向他表白,他竟接受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多美妙吗?”
我不明白,我亦不知道,我没向别人表白过,也不知道表白成功是什么滋味。
“后来我得知他在跟一个女孩交往,她叫钱茗悦,家里很有钱。我伤心痛哭,离家出走,多次尝试自杀,可最后都失败了,医院把我救活,一次次自杀,一次次醒来,我陷入了抑郁,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后来医生说那是躁郁症。他提出了分手,说永生不要见面,说压根没有爱过我,我只是被他利用的而已。你知道我是何等心痛吗?后来,我父母找到了我生病的根源所在,他们找到了他,叫他来见我。我心情好了许多,他说等我考上大学,再考虑感情的事情。再后来我加倍努力学习,填写志愿的时候,我终于选择了这所学校。”
后来的事情,我想我不必要再听下去了。但是令我疑惑的是,为什么龚晋要坚持不放?他还有希望吗?在我看来,顾平川压根就没看上他,一切只是利用而已,为什么他还要跟我说我会输?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早已输得彻彻底底了吗?我真不知道这人脑子是怎么想的。
“郑爱森,听我一句劝,离开他好吗?你跟他不是一路人,他也不属于你,属于我。”
真可笑,真可笑。他为何要属于你?你手中有什么筹码?在我看来,龚晋只不过是在绝望的尽头挣扎而已,叫别人放手,来换来自己那微妙的希望,何必呢?
我起身,拿上所有的物件,慢条斯理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决然离去。
我不想看见他。
既然他心里有“偏见”二字,他能以偏见的心态待见别人,那自己也活该饱受偏见。
我对他有偏见。就好像他说的一样,讨厌就是讨厌,没有理由,无法改变。我对他的偏见亦是如此,他所有的话语,所有的举动,在我看来只不过是无理取闹。
让他饱受我的偏见,还有……他的。
刚到图书馆门口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凉风如刀割,割在我的脸上。这里的天气很干燥,我嘴唇有些掉皮。想着龚晋所说的一切,我竟苦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存在于世,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存在,有什么意义,亦不知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是宽是窄是圆是扁。
顾平川?你说的哪句话是真的?
龚晋所说的一切,让我心里的潮水更加翻腾恣意,心中不安伴随着我紊乱不稳的步伐,思绪也完全不在自己的双脚上。
他不爱我,不然他会联系我,牵挂我,给我发消息。
我心灰意冷回到宿舍,杜航正在看视频,笑声响彻了整个楼道。我放下书包,打开了电脑,杜航就凑到我跟前来,说:“森哥,咱俩吃饭去吧?”
对哦,我刚刚不是打算吃午饭的吗?怎么回来了?
我叹了口气,笑了笑说:“罢了,没胃口,你自个去吧。”
杜航将手臂从后边圈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我请!”
我欲挣扎,但他似乎根本不给我挣脱的机会,我实在没力气跟他撕扯。
“我真的没胃口。”我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不过杜航心思根本不在如何缓解我的不耐烦之上,笑着说:“鸡公煲!吃不?”
我扭头懒懒看他一眼,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松开了我,沉下脸来,“就是想跟你吃个饭,你也不赏个脸。我想倾诉,我心里好苦,你一直都不在宿舍!”
我心里一直认为,猛兽才会独来独往,猎物才会结伴而行。我一直想做一个无坚不摧的猛兽,可是身边的人,却成了我的牵挂。
我答应了杜航。
杜航竟应了我的要求点了个中辣,广东人是不太嗜辣的,从他的决定可以看得出来我的重要性,或许他有事求我呢?
冬天是最好的冷冻冰箱,连可乐都不用加冰,便入口爽快,解辣解渴。我大口大口吃着肉,竟已经很饿了。
杜航点燃了一颗烟,我有点诧异,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抽烟的,我竟然从来都没有发觉。抽烟的人大多都是孤独的,孤独之后便麻木,渐渐上瘾,后来也连孤独也吞噬其中,再吐露干净,化作一缕青烟寥寥升空。
他表情很苦涩,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默默吃着鸡肉,埋着头,又时而抬头看他,看着他被辣得满嘴瞳孔,赪颜彻颈,眼眶也红润着。
“你想说什么,你就直接说吧。”我低声道。
杜航掐灭了烟,才说:“我喜欢郭沐瑶,你能不能帮我跟她说说?”
我的动作僵住了,苦苦地望着天花板,说不出来的滋味,也不知是拒绝还是接受。思来想去,我哭笑不得道:“我说你说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他说得兴致勃勃,犹如愤怒的小鸟,伸长脖子凑近我说:“我害怕啊!我怕她打我!你知道她有多凶吗?比灭绝师太还凶残,骂起人来就好像推土机,无坚不摧!打起人来就好像□□,棺材里边的祖宗都会被她给吓醒!”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杜航,要是我帮你去说,恐怕你也会失望的,她还是会来打你,骂你。”
杜航灰心丧气,就好像落魄的小狗,叹了口气,说:“你说怎么办?”
“你要有勇气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他举筷,夹了块鸡肉,细嚼慢咽着,看得出郭沐瑶对他的重要性。他吃鸡肉就好像吃萝卜,吃得有些犯恶心。后来他干脆将那块鸡肉扔了,道:“你说得对,我的确没那勇气。我跟她成天打打闹闹的,突然之间表白了,而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真的怕走出这一步,她就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我实话,我不是什么爱情专家,我也不好为他图效绵薄建言献策。也许在十八岁的天空,天空中云朵织就的爱情,就是如此般吧。甜蜜与苦涩交织,忧心与激情共存。但是能否结作奇葩,这还真不好算计。
“杜航,凡事尽力而为,亲力去做,至少让她看到你的诚意。再或者,你再等等,看看她的意思,多约约她。她喜欢吃,你给她好吃的,逗她开心。”
杜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我就知道你最懂她!”
可是我心里何其担忧,我怕杜航的努力终将若空气一般,郭沐瑶感受不到,但是时刻刻存在,最终可怜的,还是杜航自己。
感情不是最为作孽的物事吗?林林总总的事物中,唯独感情这道坎最为高立,难以跨越。不跨越,是软弱。跨越了,是伤痛。我便是如此。
我苦苦一笑,好像这正是我的招牌表情。我有经历感情吗?我们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我们就好像两个打火石,火花一瞬光亮,光彩照人的幸福洋溢笑靥,一瞬过后,除了短暂的余温,就什么也没有了。
火花过后,都难以让人想起火花曾经绽放过。
我算是想明白了——我的遭遇跟龚晋一样,终将还是被他抛弃,无情地抛弃。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结局还是像龚晋的结局一样。
不过我跟龚晋还是不一样的。他会无理取闹,我则不会。感情强求不来,没有便没有了吧。何必纠缠?何必给自己找不悦?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我何必不选择前者?
我和杜航回到宿舍,我打算背着书包再去图书馆,可是被杜航缠住了:“别去了,你待在宿舍好不好?就咱俩人。你去了之后,这宿舍又得冷冷清清的。我保证不吵你,有你在身边就好。”
这话像是对小情人说的。我无语凝噎。
不过杜航的确是太孤单了,我就陪陪他吧。
一个下午,我根本复习不下去。也许忘掉一个人真的很难吧。我趴在桌上一个下午,杜航戴着耳机看视频,我都不知道他是否注意了我的存在。也许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慰藉,存在就好,没有其他言语描绘。
我有点想阿涛了,才分开几天,我就想念他对我的备至关照。我爱他的无微不至。就算没有了爱情,我还有亲戚,不是吗?
亲情是人生当中坚实的后盾。
亲情可以将支离破碎的生活化作一山镀金的雾。
我睡着了,不知几点,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以为是杜航,我懒懒睁开眼,说:“别吵我睡觉,看你的视频去。”
身边的人很久没说话,而是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有些发痒,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我连忙起身,发下是他,沉醉在昏暗的灯光里,笑着。
“老公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