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厨房冲开水,然后环顾小小的厨房,盘算着该再干些什么。对,给生病的人做些半流质吧。

 我在厨房里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一罐米,笨手笨脚地淘米,吃不准该放多少水才能煮出粥来,只好大致地放了一些。我把果汁和开水对半稀释,加了一小撮盐,尝了一口自制的补充电解质和水分的“平衡液”味道还不算太怪。我倒了大半杯,拿到泰雅床前。

 “泰雅,喝些水吧。”我小声劝道。他从被子里伸出手,眯起眼睛看体温表。“我来看,你喝水。”我夺过体温计,把杯子塞在他手里。职业的本能使我注意到水银柱的位置非常吓人。定睛一看居然有39。6度。

 “哎,你这让我怎么喝?”泰雅细细的声音传来。我真是粗糙,他这样躺着根本没法喝水。我放下体温计,接过杯子,看着他自己从被子里费力地坐起来,问:“看清楚了?多少?”

 “给。”我再次把杯子塞在他手里,我想拿他的大衣给他披上,却发现他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洗了挂在晒台上,大衣则不见踪影。于是我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他小口地啜饮,不时哆嗦一下嘴唇。

 “你的嘴怎么了?”我说“让我看看你的嘴。”我拿了勺子当压舌板伸进他嘴里。他转头避开“别碰,痛死了。”

 “到底怎么了?”我感觉不对,扶住他的额头,硬是橇开他的嘴。我看到的东西让我难受得心如刀绞。他的舌头破溃,牙龈红肿流血,颊粘膜面擦伤,就好象有人用树枝之类粗糙的东西硬捅进他嘴里捣了一阵。

 怪不得他讲话又轻又慢,我还以为他死样怪气。我是多么粗暴,简直是没心没肺!我感到非常恐惧,很想脱下他的衣服检查一下还有没有别的可怕的伤痕。不知谁这样阴毒地虐待他。“你到底怎么了?”

 “有点着凉,没事。”“怎么会着凉?说什么没事?”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你不是在拘留所吗?他们把你怎么了?”泰雅继续慢慢啜饮着果汁,一声不吭。

 “告诉我,”我恨恨地说“我们找法医验伤去。”他冷笑了一声:“哼,有什么用。”“就这么放过他们?”“现实点吧,以后尽量自己小心,还能怎么办?”

 “这到底是什么弄的?”“警棍。”我感到不寒而栗。不知他们在哪个黑暗的角落残暴地凌辱他。当时他该是多么绝望,多么无助。

 “那你又是怎么着凉的?”我问。他哆嗦了一下,最后费了很大的劲压抑住自己,淡淡地说:“他们问话的时候我又犯病了。”

 “他们没让你去看医生?监狱里也应该有医生的呀。”“医生?”他苦笑着摇摇头“我给铐在暖气片上,哪里也去不了。”

 刹那间我猛醒过来,他每次发病到最后总得去厕所…他又是那么爱干净的人,难怪他会大冷天冲冷水澡,没有替换的衣服,宁可洗了把湿衣裤穿在身上。

 尽管病得不轻,回来又赶紧彻底清洗。即使看到有人把西湖的莲花全部连根拔起,揉成一团丢在粪堆里,也不会让我更觉得痛心。“那…你发了几天烧了?”

 “昨天早上就发冷,没量过。”“还有什么不舒服?咳嗽?咳痰?痰里有没有血?”“痰倒是不多,血不是咳出来的,是嘴里出来的。”“吃过什么药?”

 “药?连水也没法喝。”“老天!”我说“你要脱水休克了。我送你去医院吊盐水。”“弄那东西干什么?没那么严重。”他说“多喝些水,睡两天就好了。”我抢白道:“你不是说不能喝水吗?”

 “你又来了。你瞧我这不是在喝吗?”他说得快了一些,又咳嗽起来,停了一会儿,说“刚才量下来几度?”

 “你别管啦,”我说“治疗是我的事,你不肯吊盐水只好打针啦。”“不用了,我想睡一会儿。”他放下杯子翻身睡下。“你睡好了,”

 我说“我去给你配药,我给你打针。”“啊哟,我成了你的试验品了。你打过几次针啊?”他含混地说。我心里暗骂“见鬼”我确实是打过几次针的,但只是几次而已,而且是我见习的时候,到现在2年啦!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把煤气开到最小,出门去急诊。今天内科又是好心的王医生。我假说自己在家发烧,要开点药。

 她关切地告诫我急诊的细菌很厉害,光靠抗生素打不倒,要注意休息饮食。拿到药,又回病房弄了一些酒精棉球放在一次性换药碗里连开安培瓶的砂轮一起带走。

 我按照比例抽好药水,才发现自己拿来的是通常抽药水用的大号针头,而不是肌肉注射用的小号针头。但药水已经抽好,不打就会浑浊掉。我为难地看着泰雅臀部露出的部分。

 他好象恢复了一点精力,开始嘲笑我:“喂,你考过试的呀,是不是又忘记了?”我着恼地说:“谁说的?准备好,肌肉放松。”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下子扎了进去,推完抗生素,把针头留在里面,想拔下针管重新抽柴胡退烧剂,在同一个部位连打,免得戳泰雅两针。但是这该死的一次性针筒非常“一体化”不象过去用的玻璃针筒那么容易拔下来。我摇晃了针筒几下,弄得满手是汗,总算拔了下来,而且没有污染内部。不知泰雅会痛成什么样。他居然抗得住,一声没吭。我推完柴胡,拔出针头,豆大的血珠渗出来,我连忙用棉球压住。他的皮肤火烫。

 “怎么样?”我问。他说:“不错,技术过关。”我脸上一阵发烧。他吃了些面包,喝了些“平衡液”吞下一勺祛痰合剂,药水碰到口腔破溃的地方一定非常疼痛,他皱着眉小口吹气,但没有再抱怨。最后他终于沉沉睡去。我就着榨菜吃了粥。粥太稠,和烂饭差不多,根本不能算作“半流质”幸好没有烧糊。显然柴胡的效果太差,天黑后泰雅的体温越来越高,一直到40。3度。他看上去非常虚弱,而且开始说胡话,不时发出“不要”“救命”

 之类呻吟。也许恶梦中又回到被拷打的地方。他的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我又试着给他喂了一些水,但我自己骗不了自己,他太需要补液了。

 我再次溜回病房,从存放大瓶补液的柜子里摸了一瓶250毫升的醣水和一瓶500毫升的真正的平衡液。“朱夜!”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娇叱。我回头一看是莉莉,讪笑着说:“嘿嘿,自己人嘛,何必这么认真。”

 “要死啊你,护士长看到准骂死你。”“所以不能让她看到。反正你们也不精确计数。”“你拿去有什么用?你会打静脉针?”这回问倒我了。我厚着脸皮求她教教我怎么连接输液皮条。她耍了半天小姐脾气,大概看我可怜,最终还是教了我。至于注射,只能靠我自己。

 我还带了更多的酒精棉球准备给泰雅擦浴降温。然而我还是没有把握是否能够靠这种物理方法真的给他降温。

 回去的路上,我在药房里买了一盒消炎痛肛栓,这是我知道的最强的退烧药。泰雅的静脉全部塌陷,即使扎上止血带也看不到手背上可以注射的地方。

 我只能一节一节地往上找,最后总算在前臂找到一根静脉,狠心把针刺了进去,看到补液顺畅地滴落,使我开始有点踏实的感觉。然后我掀开被子,撩起他的衣服在他腹股沟、腋下和颈部用酒精棉球擦。

 他的体型原来一定很健美,肩宽宽的,只是现在未免太过消瘦。用完了最后一个棉球,他仍然在昏睡,体温还是40。0度。没有办法啦!只有用这一招了。我剥开一个消炎痛肛栓,套上指套,把他向里翻,蜷起他的腿摆好位置。

 “会有点痛的啦,对不起啦,泰雅。”我默默地想。我在指套和肛栓上沾上一点肥皂水,慢慢推入。泰雅浑身抽搐了一下。“好啦好啦,放松。”我拍拍他的臀部。“不…不要…”他发出含混的呻吟,身体蠕动着,试图蜷缩成团。

 我用左边身体压住他,眼睛盯着输液管生怕滑出,右手继续推入。虽然我确定过位置,现在的手感却很奇怪,感觉比较松弛,我生怕放错地方,低头查看。

 在普外科和泌尿外科实习的时候做过很多次肛指检查,没有一次发现过这样多的创伤,反复重叠在一起,新旧不等的伤痕放射状交错,多得没法数清楚。

 我不由得想起了上天对普罗米修斯的惩罚,让他每个白天被秃鹰啄食肝脏,在夜间又长好,白天再供啄食,无休止地轮回,想死也死不了,永远没有尽头。

 这时我听到泰雅昏迷中发出低低的抽泣。泰雅忍受过多少痛苦?他是否在人前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却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哭泣?我好不容易弄好,虽然天气很冷,汗水却沿额头流下。抬头一看,补液不滴了,我几乎要崩溃!

 刚才第一次打就很勉强,现在再要我打一次完全是“missionimpossible”我沮丧地掰开他的手臂,试图再次寻找有可能注射的静脉。或许是上帝看我可怜,我把他的手臂这样一动,Murphy"s滴管里又有液体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我伸手按按针头附近的皮肤,还好,没有肿起来。看来针头还是好好地在静脉里,刚才只是位置不太好。我心里默念“感谢上帝”一边小心地把被子盖回去。大约半小时以后泰雅开始大量出汗,输入的液体似乎完全没有在他体内停留就从毛孔接踵而出。我量了一次体温,37度。***

 我值班夜间巡视病房时,常常看到陪夜的家属静默地坐在熟睡的病人身边。他们的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神情,从怨恨、淡漠、厌烦,到怜悯、惋惜、祈祷,似乎没有人脸上带着“爱”也许多数人觉得一个人成了病人就不是完整的人,不再是爱的对象,至多是个接受别人照顾的肉体。现在轮到我自己,静静地坐在泰雅的床前,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呢?我自己看不见,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爱。

 不是怜爱,怜爱是自恃清高的人对卑微者的俯视。也不是一见钟情的爱,那是幼稚的心被狂热燃烧转瞬即逝的火焰。更不是情欲的爱,他受伤的身心也许终生都不能接受一点点哪怕来自自然的情欲。

 那就是爱,纯净的爱,来自内心深处不知名的地方的情感,你寻找它时它躲着你,你希望它降临时它不知在哪里,你伤痛疲惫失去了生活的勇气时,它却在朦胧中悄悄地告诉你:“活下去吧,至少还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