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飞云峰的第八年,何元山把鬼思思带回了师门。

那是个山风萧瑟的晚秋,飞云峰上的梧桐叶堆满了山径,他们踩着厚厚的落叶上山,看头顶雁过留声,说过往嬉笑恩怨。

鬼思思把层层叠叠的梧桐叶踩得嚓嚓作响,抗议道:“你喜欢我,不会是因为我跟你的小师妹长得像吧?”

她听到了何元山说,她们都有梨涡。

何元山轻笑:“不是,你太矮了。”

鬼思思举起金杖来示威,何元山忙安抚:“但玲珑可爱。”

鬼思思哼一声,把金杖撤了,背起来手打量面前这叠翠流金的山色,道:“那你师父会不会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呢?”她语气微带焦急,但神色却十分淡定,“我毕竟是合欢宫的人,即便无视宫规跟你成了婚,也不能跟你生孩子的。”

何元山仍是轻笑:“他没那么迂腐。”

鬼思思扬眉:“那你呢?”

何元山伸手把她的头一摁:“你说呢?”

转过山道,和风送香,黄灿灿的山色中,一片参天桂树映入眼帘,碧如翡翠。鬼思思大开眼界,抢先两步跑入林中,才一入内,忽有一道寒光从树上飞射而下,光芒到处,剑气四射,直卷得落叶冲天。

鬼思思心神一凛,正要挥杖格挡,何元山已率先出剑拦下了这一道寒光。

持剑人回剑落地,纷纷落叶下,竟是个不过六七岁大的男孩,身着一件玄色劲装,手持一柄桃花木剑,长着一副几乎与花云鹤一般无二的眉眼。

何元山握剑的手一颤,他迅速反应过来,这个孩子,是月白与花云鹤的儿子。

“你们是什么人?”男孩出声发问,那声音冷冷的,竟有种不符合他年纪的淡漠与老练。

何元山没有说话,鬼思思走上前来,替他回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凶,我们可是来给你发喜糖吃的人。”

男孩闻言皱眉,似乎觉得这是个荒诞可笑的回应,他张口反诘:“除了我师叔,没有人有资格在飞云峰上发喜糖。”

“噢?”鬼思思扬眉,转头去看何元山,却见他垂手立着,神情竟有些木然。

“我就是你师叔。”也许是感受到了鬼思思的注视,何元山开口了,声音却莫名有些暗哑。

男孩点漆般的黑眸一亮,倏地转身,快步朝林子深处跑去了。

“诶!”鬼思思一脸茫然。

何元山淡淡道:“他应该是叫大师兄和小师妹去了。”

鬼思思眨眨眼。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密密层层的枝叶后传来了两串急切的脚步声,何元山心中微窒,竟不敢循着那声音望去。

可是即便不望,他也知道来的这个人谁。他曾经最熟悉她的脚步声,哪怕八年过去,也还是如此。

他想要抬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脚步声越是迫近,他越是无法将头抬起,仿佛那声音是一道足以击溃他的无形压力。

他是什么时候才将头抬起来的呢?后来的何元山回忆这一刻,恍恍惚惚,如若隔世。

他只记得,先是那脚步声猛地在两丈开外停下,紧接着,他耳边传来鬼思思压低的声音,他记得她用着一种惊讶、怀疑的口吻,说道:“这个……就是你那天真烂漫的小师妹吗?”

他一愣,在这惊怔中,抬起了头。

抬头的那一瞬间,何元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月白的脸,他想象过很多次与她重逢的情形,甚至也想象到了眼前这个重逢的场景,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会看到这样的一张脸。

她并不是老了,不美丽了,她依然眉目如画,可是,她整个的人,全都变了。她牵着那个男孩,站在纷飞的落叶里,面色苍白,黯淡无光,仿佛也干枯、单薄得像一片凋零的叶子,再不是曾经那个言笑晏晏、生机勃勃的女孩。

何元山震惊地瞪直了眼。

月白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真的回来了……”

何元山望着她,竟说不出话。

这一天,剑鬼没来,花云鹤也没有出现,月白把他们领进林外的小筑,沏茶给接他们接风洗尘,又吩咐那男孩去收拾何元山那间八年无人入住的屋子。何元山在月白把茶放过来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清香四溢的茶水从晃动的茶杯里泼溅出来,险些淋在两人手上。月白一震,鬼思思也一震。

何元山极力克制着自己手上的力道,声音冷然:“他人呢?”

厅堂里,除了冗长的沉默,还是沉默,直到视线里有一滴、又一滴莹然的光芒掉落。

何元山抬头,月白已泪落如雨。

这是花云鹤消失的第三年。

在最初的那几年里,月白仍是月白,即便做了妻子,做了母亲,也仍旧是那个叽叽喳喳的少女。花云鹤也还没有变,爱捉弄她,爱欺负她,爱对她爱答不理。但也还是真正的爱着她。

一切都在剑鬼出关后发生了变化。

那一年,他们的儿子花玊刚好三岁,剑鬼出关,悟得毕生绝学——“九鬼一剑”。

剑鬼说,这或许是天下最快,最准,也最凶残的一剑。最高明的剑法,不该如此。于是,他将这一剑列为了门中禁术。

月白对此并无异议,她虽是剑鬼的女儿,却出奇的不爱剑术。她并不懂何谓“最高明的剑法”,但她想,但凡与“凶残”沾边的东西,还是不碰为妙。

可惜,花云鹤没有这么想。

剑鬼把“九鬼一剑”的剑谱密封在石室后,下山云游,花云鹤携妻儿相送,送完回山,支开月白与花玊,只身走进了石室。

就是从这一天起,花云鹤再不是曾经那个花云鹤了。

月白一天天地发现,他的性情离奇地发生着变化,一天天地变得暴躁,又一天天地变得阴郁。他时而像发疯一般地沉浸在雪昼剑里,时而又厌恶地抛开剑,一个人在崖边一坐一天。她揪着心上前去问,他反身就是一记阴冷的眼神,眸子分明是黢黑的,却莫名地燃着红光,像要将她燃作灰烬。

月白忍受不了这样他,过不了这样的日子,她哭,她闹,她将他的剑、他的袖子紧紧攥在手里。花云鹤起初会哄,到后来慢慢地冷淡、厌烦,最后一次,他拂袖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完后,花云鹤给她的情与爱,也彻底结束了。

剑鬼云游回来,只见到了月白与花玊。一个像被剥离了灵魂的女儿,和一个格外成熟的外孙。他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径直赶往石室,从那机关重重的阁子里取下一个檀木盒,打开,空无一物。

“九鬼一剑”的剑谱没了。

剑鬼双手一震,檀木盒“哐当”一声砸碎在地。

月白呆在石门外,到这时,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剑鬼又下山了,为着那一份剑谱,和那个他曾经最信任、最欣赏的徒弟花云鹤。

一走,至今。

三年。

何元山僵坐在椅子上,身体仿佛被冰雪掩埋,寒意入骨,又仿佛被烈火焚烧,怒不可遏。

他猛地站起身来,头晕目转,竟险些一个踉跄。

鬼思思慌忙上前把他扶了。

他握住鬼思思的手,又握住了腰间的剑,霍然一转身,疾步往外。

“元山!”

“二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