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山下山后的第五年冬天,青州下了一场大雪。

他披着雪白的狐毛大氅,走在漫天风雪里,在夜幕笼罩时,走进了一个屋舍俨然的村庄。

村庄并不小,但在风雪的掩埋下,变得格外凋敝而无生气,他慢慢解了剑,淡然地握在手中。风雪里的岑寂是杀机最好的掩护,这一点,他已经熟谙于心。

藏在雪地下的一张大网,是在距离村口十丈开外的空地上迅疾拉起来的。拉起来的时候,何元山自然身在网中。

他没有拔剑,只是旋身纵飞起来,狐毛大氅逆风鼓荡,卷挟起片片雪花。

激荡的雪花在顷刻间将一张大网割裂成截截短绳。

这实在是一张不堪一击的网。

“哎呀,抓错人哪!”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墙后响起来,带着懊恼与惊讶,喧杂的人声、脚步声紧跟着聒噪起来,打破了风雪中的这份岑寂。

何元山落足在地,屋舍下,墙垣外,已站满了村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缩手缩脚地挨在一起,瞪大眼睛打量何元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阵儿后,有个尖利的妇人声音嚷起来了。

“张老三,这你都能看错呀?鬼婆婆那么小一个,这人牛高马大的,亏你也有眼睛!”

那叫张老三的汉子瑟瑟缩缩地挤在人群里,红着脸反诘道:“我趴在墙根底下能瞧见个啥?就听见个动静,一紧张,这不才收网的吗?”

妇人谇道:“呸,我看你是中了那老妖婆的邪了!”

张老三气道:“怎么说话的呢?要不是为着救你男人,我还犯不着在这儿‘瞎眼’呢!”

那被掩埋在风雪下的寂然已彻底消失了,村庄变回了村庄,吵闹,却踏实。何元山把手里的剑放回腰侧的剑璏上,问那妇人:“谁是鬼婆婆?”

妇人经他冷声一问,猛地安分了,抿了抿唇,道:“大侠,咱这儿闹鬼了,每到晦朔两日便丢男人,我那当家的,翠芳妹子的相好,还有镇上的李员外,都没了!”

拥在她身边的同乡们顿时议论开来:“就是无崖山里的那个鬼婆婆,隔壁村的放牛娃子亲眼瞧见了。”“是呀,那娃子说,抓了人后,她就朝着无崖山的方向飞去了。”“也亏得那娃命大,知道躲在草垛子底下,不然多半也没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仍在风中飞卷,今天是朔日,但何元山想,那鬼婆婆,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有酒吗?”何元山开口道。

“酒?”大家伙愣住了。

何元山抬眸,望了眼无崖山的方向,夜幕中,那是一处飞雪掩映的高山。

“劳驾温壶酒,我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喝。”何元山说完,转身离开村庄,向无崖山的方向行去。

这一夜的风雪,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没有十万火急或迫不得已的事,没有人会愿意离开屋中的火炉,将自己暴露于天地间彻骨的严寒里。何元山并不知道那鬼婆婆的屋中是否也有火炉,但他想,对一个不堪一击的村庄,她实在不必冒着严寒,去恪守所谓晦朔日抓人的规矩。

当然了,他不同。

他虽然没有十万火急或迫不得已的事,但他连一个火炉也没有,何况,他现在还想喝一壶温酒。

没有人会拒绝给恩人送上火炉与温酒。

这是他愿意冒着严寒,在风雪里来到无崖山的原因。

山很高,但并不大,此刻已经被夜的黑,与雪的白彻底湮没了。何元山拿剑掠开雪径上的荒草,举步上山,径上没有一丝人迹,只有皑皑的雪,和冷冷的月,直到他走上半山腰。

那是一大抱足以遮天蔽月的古松,笔直的躯干耸入云霄,葳蕤蓬勃的枝杪即便在积雪压覆下仍纹丝不动,这是何元山游历江湖五年来,所见过的最魁岸,也最倔强的古松。这棵魁岸且倔强地古松屹立在雪夜里,几乎掩蔽了它身后的一切,除了那一簇渺小却熊熊的火光。

何元山缓缓眯起了双眼。

***

鬼思思这天本是要把洞里死掉的这三个男人扔回村镇上去的,谁知天公不作美,卷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她平生胆大包天,恣睢无忌,却唯独怕冷,最憎恶的天气,亦是雪天。

这场大雪,将她火急火燎的性子浇灭了,此刻,她只能缩在那个连皮毛也没有的黑色斗篷里,守着一团火,与那三具被她虐待而亡的尸体。

洞外的剑声,是夹杂在最凶猛的一阵风声里贯进来的,鬼思思眸光骤凛,拉低斗篷帽檐的同时,握住了火堆旁的金杖,也是同时,那剑声已变成了剑风,力量之大,竟扑灭了她小心翼翼守着的一团火。

她痛极,亦恨极,手上金杖逆风疾挥,“铮”一声将掠来的这一剑震开数丈。

何元山双眉一敛,俯身洞口外站定,微微讶异于这一份诡谲的内力,却还不及思量,黑暗的洞内忽然金光迫至,一个佝偻、黢黑的影子鬼魅般猛扑过来,手中金杖“嗖”的一转,黑暗中霎时现出无数金针,针针耀目,挟风激射而来。

何元山剑快如虹,剑招连环疾走,将金针打落,正待反击,鬼思思后招早至,一杖挥向了他的下盘。何元山纵身后跃,足尖在古松枝桠上一点,身形如鹰,自飞雪中疾掠而下,一柄寒剑,直取鬼思思面门。

鬼思思刻意佝着腰,与一般人对付,自然毫不吃力,但冷不丁遇上这一劲敌,难免感觉费劲。她抡起金杖将这一把快剑格开,掉头便要跑,不料何元山的手竟比他的剑还快,她头才一转,那手便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肩旁。

鬼思思回头,朔风扑面,卷落了她斗篷上的帽子。

何元山定睛看向雪月下的这张脸,手上一松。

这五年来,他已见过了无数的美丽的脸,但还从来没有哪一张脸,可以美到令他心惊的程度。

直到这一个雪夜。

鬼思思望向何元山那一双星光隐耀的眸子,心中一震。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眼眸里也因此而泛起了星光,这星光,也震动了何元山的心。

一片片雪花在彼此身后飞飏,雪花后,是漫山遍野的月色,何元山手上的力道已经松了,鬼思思迅疾反应过来,一杖打开了他。

何元山胸口中招,踉跄几步退于古松下,清醒过来,反手将剑封于身前,抬头。

鬼思思没有逃。

她在一片片雪花里站直了身来,背着手,歪头一笑:“你身上那件衣服,应该很暖和吧?”

她一笑,笑出了两个梨涡。

“借给我穿穿好吗?”